郑清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小,脸上不由地讪讪地,又有几分赌气道:“我到时候自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郑溶笑了一笑:“那三哥拭目以待了。”
郑清却是个孩子心性,三言两语下来便将要去找皇帝求情的事情丢到爪哇国,一时又嚷着要去鼓楼上头去看烟火,郑溶觉两人离席太久,只催着他回席,他却又央着郑溶带他去围猎,直磨得郑溶点了头,他方不情愿地跟着郑溶回到了大殿之中。
☆、一抹春(一)
昨日的喧哗仿佛还在大殿里鼓荡,内侍宫女们正低着头清扫昨夜筵席留下的痕迹,拂晓清冷的空气中飘荡着高烛燃烧过的淡淡的味道。身着掐花织锦宫袍的女官在前头徐徐引路,永定王郑溶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随在后头,前头的女官分花拂柳,不多时沿着那雨花石小径便到了御书房外头,一行人绕过九龙照壁,只见御书房门口立着的正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全贵,他眼瞧着郑溶来了,忙迎上前去,干净利落地请了安,压低声音道:“我的殿下呀,您可来了!”
郑溶微微停下脚步,询问道:“父皇几时起的?”
全贵自幼便随侍在皇帝身边,他在这深宫中耗了大半辈子,一步步地从不起眼的小太监做成这永福宫的总领太监,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如今他估摸着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自然也思想起自己的退路来。来年新帝登基,身边贴身伺候的自然要换成新帝的心腹,像自己这样的旧人,能平平安安地图得上一个新皇体恤告老还乡,已是最好的收场。
这位三殿下和二殿下眼下都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若是这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呆得久了,那个人的心思便是再深不可测,也还是能揣摩出三四分。譬如说这全贵,便总觉得老皇帝明面上护着那二皇子多些,可心底上似乎却更存了些历练三皇子的意思,怕是这三皇子才是真龙之相。
他想到这里,忙打叠起十二分的心思谄媚道:“三殿下哪,万岁爷昨儿晚间都是好好的,夜里还召了新进封的许美人侍寝,可今儿早上,许美人和万岁爷在帐子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万岁爷便掀了帐子,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一迭声地说是要传您进宫呐。一双龙足就这那么光着,踩在那冰冷冰凉的地上头哟,看得老奴心里头是直发颤咧,我的三殿下,您老可别惹了什么事,让那些个小人尽在咱们万岁爷耳边吹些歪风呢……”
郑溶不等他说完,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大步流星地走到御书房门口,全贵素来是个见机行事的,忙住了口,提高到了声气,瓮声瓮气地向内禀告道:“万岁爷,三殿下求见!”
里头皇帝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罢。”
那全贵又紧赶着上前了两步,替郑溶打起门口的湘妃竹帘子,那帘子上头挂着一溜儿浑圆饱满的珍珠串珠,甫一揭帘子,上头的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越之声,直传到三重门之外。
郑溶提脚走了进去,因皇帝素喜巧工,这御书房又是他素日间处理公事接见外臣的地方,故而屋外回廊照壁自是巧工夺天不说,屋内的摆设文玩之物更是无一不精,进得了屋子,面前并没有设常见的龙座团扇等物,倒是摆了一组旃檀雕花拱圆多宝格,将里外屋虚虚地隔了开来,皇帝日常批奏折的软榻便置在多宝格的后头,那软榻上安了一张兽足描金檀香矮几,矮几上头搁着一方金晕纹龙尾砚并笔架笔洗等文房四宝,榻上摆着明黄色的缎面团龙纹靠枕,皇帝本精神不济,昨儿的庭宴又足足地闹了一晚上,现下正半倚在那团龙靠枕上闭目养神。
郑溶走上前去,跪下叩头道:“儿子恭请圣安。”
那皇帝听见他进来,睁开眼睛朝他抬了抬手,指了指软榻上:“上来罢。”
郑溶依言侧身坐在软榻上,背脊挺直,双眸低垂,竟是一句嘘寒问暖的多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发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由地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来,这孩子似乎从小便寡言少语,倒是一点也不像他那母妃,他母妃原是草原上吹着狂风骑着战马长大的,空长了一个淑女佳人的壳子,里头的性子却是素来野惯了的,历来是直来直往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孩子跟他母妃是两个性子,一点也不相像,他这是像谁呢?皇帝微微地皱起眉头,这孩子倒是……很像自己,越来越像。
皇帝心中苦笑,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呢?
想头几年自己年轻的时候,最钟爱的儿子是长子洺儿,洺儿是自己三十岁上头才得的,虽说在洺儿前头有三个孩子,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却都早夭了,洺儿是自己头一个健健康康长大的儿子,因着这一番曲折,自己在洺儿身上寄托的希望自然不言而喻,加上这孩子向来说话讨喜又是极聪明伶俐的,自然得了自己不少宠爱。
等上了点岁数,自己又更偏爱年幼些的孩子,那些皇子公主们那肥嘟嘟的脸颊,藕节子似的手臂仿佛都能让自己顿时年轻十几岁,譬如清儿,从幼儿时候的牙牙学语一直到初学骑射,哪一件哪一桩没有自己的心血?
可是溶儿呢?这个孩子排在一众皇子公主中间,上头有兄长,下面有幼弟,他那母妃又去得早,因此这孩子虽是皇子,可却没让他十分放在心上。
想起他那母妃,便让皇帝心里头颇有些不自在。
那年姜妃撒手西去,皇帝虽然下了诏,对宫内宫外都称姜妃是病逝的,可他心头却跟明镜儿似的,姜妃的病多少有自己折腾自己白白送了命的意思。在后宫这些个妃嫔里头,姜妃虽然算不得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可想当初进宫之时,也是与他山盟海誓郎情妾意的,旁人有的恩宠,他给了她,旁人没有的恩宠,他也俱是给了她的。可是没想到,她从小生在草原长在草原,那些京中高门闺秀淑女们奉若至理名言的妇德妇言,她却并不以为意,一心只想要他的心他的人。
他乃天子,前朝后宫,哪一处并不是关节要害,牵扯制衡?皇帝现下想起姜妃来,也不由地皱一皱眉头,她一直是这般的不懂事,这般的荒唐,人人都道她恃宠而骄,他却一直顾念着她,可是她尚且不知满足。开始的时候,自己还放下身段去哄一哄,日子久了心便渐渐淡了下来。她竟然还摆脸色给自己看,自己到了她的宫门口,她竟敢命人直接把大门给关了!他勃然大怒,顺理成章的禁了她的足,而从那一次禁足之后,她便郁郁寡欢起来,一直郁郁寡欢,明晓山上的那惊鸿一瞥,那般少女的明艳颜色在后宫之中渐渐地暗淡下去,仿佛是混杂着宫墙上头的蒙了灰的陈年苍苔一般,变得灰败不堪。
皇帝嘴巴上不说什么,可心底到底是有些愧疚。存了这一番心思,因此上去她的宫中越发地少,从日日相见到一个月两三次再慢慢地变作两三个月一次,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是她病重后的某一日罢?
那时候刚入宫的静嫔正伏在他的胸上,给他讲笑话呢,静嫔年芳二八,正是最喜欢笑的年纪,她给他讲着笑话,他也没有觉得特别有意思然后却很喜欢看她的笑,那静嫔讲着讲着没把皇帝逗笑,自己倒是笑得直是前俯后仰,她发鬓上斜斜插着的一支凤点头,凤嘴下头衔着硕大的虾子红玛瑙垂珠,一头珠翠花枝乱颤,鸾钗明珰,红香腻雪,甚是动人。
说笑间却听太监来禀,说是三皇子郑溶求见,那个时候,郑溶不过九岁罢?那孩子的那眼角眉梢很有些像他母亲,从小便是寡言少语,仿佛那一双眼睛把这世情,把他的那一点点不可说的愧疚看了个透亮,许是因着姜妃的缘故,他对这个儿子素日间也不由地平添了几分严厉。
三皇子进得静嫔的寝宫,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叩了一个头道:“儿子给父皇请安,给静嫔娘娘请安。儿子母妃病重,儿子斗胆请父皇移驾母妃宫中一叙,以慰母妃思念之苦。”
他尚没有开口说话,却听一旁的静嫔噗嗤一笑,少女的笑声如同山涧清泉一般清脆动人:“姜妃娘娘病了,三殿下还不紧着派人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娘娘瞧瞧?怎么急匆匆地跑到我这宫里头来呢?皇上又不会瞧病,可别一来二去地把姜妃娘娘的病耽误了呀!再说了,娘娘既是病了,若是请了皇上过去,一堆人呼啦啦的再跟着过去,反倒是扰了娘娘清修养病,反倒不好了!”
三皇子郑溶并未曾理会那静嫔,只微微将头埋了一埋,在底下道:“静嫔娘娘说的是,儿子来这里之前,母妃已是对儿子说过了,说是养病还是要清净些才好。只是儿子私心里头想着,母妃那里已是清净了两年了,即便是扰一扰,也是无妨的。”
他在底下又叩了一个头道,“父皇之忧是天下太平,儿子年幼,不能替父皇分忧;母妃之忧是父皇安康,儿子无能,不能请得父皇移驾母妃榻前,让母妃再亲眼见一见父皇龙体安康。儿子既然无能,唯有祷告父皇龙体常康健以全母妃心愿。”说罢又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便要告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