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站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掉头而去。
突然此时树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鸟啼,苏萧闻音心下陡然一惊,不禁仰头望去——这一声鸟啼乃不是黄鹂等寻常鸟儿发出的,却是子规的鸣叫!京师哪里会有什么子规?这分明是蜀中的鸟儿!蜀中多子规,这声音正是她自小听惯了的!
苏萧不由地愣在原地,只不禁往头上望去,却见那树上隐隐约约地有个影子,似乎那一声鸟啼正是从此处传过来的。正在她仰头望着那影子的时候,却听那树上再传来了一声鸟啼,那影子朝后院院门的林子深处跳跃而去,仿佛那一声声子规的鸣叫之声正声声催她而去。
苏萧心中突突直跳,诸多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心知该来的已是来了,只得沉了沉气,迈着步子随着那杜鹃之声往密林深处而去。
晚风鼓蓬,云竹茂盛,枝桠竹叶劈里啪啦作响,半柱香之后,已是到了后院最外围之处,她住了脚步,只见上头一个黑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她定睛仔细一看却正是那日在水华寺外头射伤她的黑衣人。
那人依旧是一身黑衣,只露出两只冰冷冷的眼睛来,见她跟了来低声道:“这里戒备森严,属下在这里蹲了十来日,今日终于有了机会见到苏大人。”
苏萧一见此人,只觉肩背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将手中的拳头攥了攥,不由开口质问道:“你可知在水华寺的那一箭差点要了苏某的命?”
那人抱手冷冷道:“属下看苏大人气色尚好,看不出有什么性命之忧。况且若是伤势不重,那郑溶怎肯信你?”
苏萧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恨然道:“若是我这样死了,岂非不是白白费了你们布下的这场好局?”
那人不卑不亢道:“苏大人若是有不满之处,大可直接禀告殿下,属下自是情愿领殿下责罚。只是殿下的事情,苏大人可曾办好?”
苏萧知此人乃是刺客的一贯秉性,必是冷血冷心肠,她与此人自然是无处说理的,只是妙仁先生曾对她讲过,那日的情况分外凶险,若不是遇上妙手国医,她恐怕早已经交代在了那一箭上,因此心下难免忿忿然。
那人抬眼看了一眼苏萧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属下再多一句嘴,苏大人既选了这条路便断无回头的道理了,若是这般左右摇摆不定,便是殿下不说什么,怕是这别院里头的那一位,也断然不会轻饶了大人。大人可是想清楚了。”
闻言苏萧心头一寸寸地冷了下来,半晌方咬牙道:“二殿下有什么吩咐?”
那人道:“二殿下说了那郑溶不是好对付的,这些年来却是女色佳人一概不近的,怕是也不会让苏大人轻易近他的身,那郑溶的书房寝殿更是十二分的禁地,若是苏大人能月夜潜入书房,找一两封郑溶与驻节北疆那些将军的密信,或者知晓他与朝中重臣关于长公主联姻之事一星半点的密谈,便是为殿下立下了大功劳。”
苏萧静静地听完他说完这一番话,心中的念头转了一转,思量片刻方道:“殿下的意思是——想知晓郑溶打算留守京中还是戎马边疆?”
那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是没有料到不过是只言片语,她便居然连殿下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了,口中不由赞许道:“苏大人果然聪慧过人。想来殿下所托之事对苏大人而言如囊中探物一般。殿下便等着苏大人的好消息了。”说罢,足尖轻轻一点,旋即飞身而去。
苏萧只觉风声簌簌,草木微颤,那人仿佛在一瞬之间便消失了,心内不免忐忑,这人功夫这样的好,被郑洺收归而用,焉知郑溶手下没有这样的绝顶高手?焉知自己身边没有伏下这样的绝世之人?又焉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岂非没有落入旁人的眼中?
她心内只觉一片寒气逼人,不觉悚然,正在此时又听得面前风声大盛,却是那人又折返而来,此一回那人却没有直接落在她的面前,却是落在她的身后两三丈的地方,声音低低地传来:“属下还忘记告诉苏大人一句最最要紧的话。今日里皇帝陛下闻听了一句诗,很是震怒。”
苏萧并未回头,点头道:“说来听听。”
那人心下也暗暗佩服她的冷静沉稳,只一字一句道:“皇上今日闻听日前京中流传一首诗——苏郎眉间一抹春,胜似帐外十万兵。”
苏萧一时间只觉冷汗透背,任凭平日间如何的伶牙俐齿,此时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这一句打油诗中的用意竟是如此险恶!
那人又缓声道:“殿下顾念着苏大人,故而让属下给苏大人捎来这一句最最要紧的话,还请苏大人千万珍重。”
苏萧脚下微微一滞,稳了稳神方促然一笑:“方才您不是将道理说得极透么,苏某既选了这条路,前头便是刀山火海油锅血池,苏某也断无回头的道理了。”
苏萧说完此话,后头的人却久久未曾答话,苏萧站立良久方慢慢转身过去,只见身后一片云竹在晚风中摇荡,只吹得密密的竹叶哗哗作响,四下除开夏风鼓蓬,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苏郎眉间一抹春,胜似帐外十万兵。
苏萧心头颤了一颤,目光远远地投向极远的地方。
那侍女说:“今儿殿下打从宫里头回来,便没个好脸色。”
那侍女又说:“殿下今日里头,只要这几壶玉酿春便足够了。”
借酒消愁,原来是因为皇帝知道了这两句诗。
在皇帝眼中,堂堂皇子居然干出这样亵玩朝廷命官的事情,现下正是极紧要的关头,这事情怕又被郑洺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添了一把火,他今日是被皇帝狠狠责骂了罢?
她自己报仇心切,自持聪明与郑洺联手,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却被郑洺用了个彻底,她原本心底存了些侥幸,以为自己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只可惜到底是高看了自己一眼。今日郑洺通知她此事,不过是想将她逼到绝路上罢了——堂堂皇子名声怎可有污?下一步,皇帝就要卸磨杀驴吧?既然自己惹怒了天颜,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哪里还能指望郑溶在皇帝面前回护她一番?往后她的生死由天,除了自己步步小心行事,再有便是仰仗二殿下郑洺念在她好歹有功,放她一条生路罢了!
想到郑溶,她心下一阵酸涩得发疼,在江阳江边,在水华寺外,还有在别院里头的这些日子……她如此算计于他,他却那样回护她。
这世上,阿兄之后,便再没有人这样回护于她。
她唇边浮现出一丝丝儿极苦涩的笑,她便是错了一步,岂能一步一步地再错下去?
☆、月夜寒
夜凉若水,翠盖如浓,凉亭之下两人对坐酌饮。
坐在左手边的那一位年纪轻轻,懒洋洋地斜倚在凉柱旁,他手持一把雀羽扇,头戴青色纶巾,他本就仪态风流,现下身着一件月白色衣衫,夜风鼓动得那一袭锦袍暗香浮动,整个人更似要御风而行,端是个丰神秀异光风霁月的人物。只是那一双狭长凤目微微透了些审视的神情,这才显出这双凤目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悠然无思。
穿月白色锦袍的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本朝权倾天下的左相顾侧。
对面的那一位则头戴玉冠,腰间悬一把花纹极古朴的佩剑,只见他半卧在那软榻之上,一手撑头,另一只手上握着个折枝冬梅纹样的青花瓷酒壶,微阖着眼,只管往嘴里倒酒,一丝琥珀色的玉酿春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在那檀香紫织金缎袍上晕了个春水满襟。
顾侧微微侧回头去,心中几不可见地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方才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不知道喝过多少壶玉酿春了,那凉亭摆的矮几子上搁着好些空酒壶,冰轮当空,他一脚踏进这凉亭,只觉脚下玉色满地,他定睛细细看来,却见这地上汪了一汪清流,映照着一轮冰月若碎琼一般,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怕是三里之外也能闻到这玉酿春的香味罢?这样的绝世佳酿难道是被人这样糟蹋的么?
顾侧站立良久,只觉身后风声远远地传来,仿佛林子里头有什么夜行之兽惊动了伏在草丛密林之中的流萤似的,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德舆,你可曾想清楚了?”
郑溶并不答话,只用手撑起头,嘴角浮起一点嘲讽的笑容:“想清楚什么?”
顾侧坐了下来,道:“你可是真醉了?”
郑溶揉了揉额角,似是极其疲倦:“醉了怎样?没有醉又是怎样?”
顾侧皱眉道:“你今日在皇上的御书房,这情势有多险恶,你能不知道?”
郑溶沉默不语,只是那握着那青花小壶的手略紧了紧。
顾侧继续道:“今日皇上大发雷霆,明面上是为着那一句诗的事情,私底下还不是为了昨日喜福宴上头内务府安排得不慎,欠了妥当,怪罪你当差不力?你却是看不出来皇上的心思?”
郑溶低低嗤笑了一声,道:“父皇能有什么心思?自从北疆归来,先头父皇是怕我功高震主,急急地派了郑洺去北疆,这朝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郑洺是明为历练,实则分权,后来又怕我与三军将帅们私相授与,恨不得将我一时三刻拴在身边,”他冷哼了一声,“父皇如今上了年纪,骨架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思虑却一日甚于一日,疑心我自是不说的,现下连郑洺也疑上了,为着将他身后的那一片江山稳稳妥妥,万无一失地交到郑清那小子手头,此一番借着长公主出嫁之机,怕是要将我和郑洺两个都打发到那北疆的不毛之地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