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来,一双墨黑眸子里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一闪而过:“儿子不敢辩驳与苏萧无有关联,只是儿子不知为何此等小事却惊动了圣上?”
郑溶那一刻一闪而过的目光,皇帝看得清清楚楚,皇帝不免心下一惊,仿佛什么事情被点醒了一般,喝道:“你的意思是……”
郑溶叩了一个首,缓缓道:“圣上仁慈治国心怀天下,区区一名礼部主事有何能耐得万岁之忧?除非……”
皇帝步步紧逼地追问:“除非什么?”
郑溶面上浮起一丝浅到极致的笑容,恍惚之中,皇帝依稀看到当年自己胸怀成略的影子,不由微有些怔忪,只见他重重地叩下头去,一字一顿道:“除非——有人上揣圣意,以全私利!儿子再斗胆禀告父皇,上奏此话之人,假托民意,安插耳目,混淆圣上清听,其心——实在可诛。”
皇帝此生最忌惮的便是上揣圣意。
宁郡王郑醇钧尤喜娈童,豢养娈童数人之多,忠国公郑仪兴素喜瘦腰,府中歌舞姬妾成群,这些皇亲贵胄的风流韵事,哪一件皇帝不曾耳闻?何时却见皇帝重责过哪一个?就算是和亲王郑洺自己也因着与太傅之子颜墨小公子同捧京师中名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也只被皇帝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
郑溶心中冷冷一笑,皇帝未必十分计较此事,便是他被责罚了至多不过是半年亲王俸禄而已,等皇帝过几日回过神来,却能对幕后主使的郑洺毫无芥蒂?这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作法,他居然也敢铤而走险?如今他可真是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了?
许美人从三皇子封地进献而上,这件事情乃是皇帝心知肚明的事情。若今日之事如方才全贵所说,是许美人在侍寝之时乘机进言惹怒天颜的话,这事便绝对与二皇子郑洺脱不了干系。
皇帝的脸色随着郑溶的话一寸寸地冷下来,二皇子操纵后宫,安插耳目,捏造谣言,毁谤兄弟,欺瞒父君,其意图昭然若揭,不过就是为了那一把龙椅么?今日为了太子之位,便可肆意毁谤兄弟,欺瞒父君,往后便合该着是杀父弑君了罢?
郑溶默默地跪在地上,良久却听皇帝缓缓道:“今年三月上头,你那五弟也封王立府了,朕给他拟的封号是恭,你觉得这封号是个什么意思?”
郑溶倒不想皇帝开口问到这一层上头去了,只直了身体道:“尚书曰,恭作肃。肃者,持事振敬也,父皇给五弟拟的封号是恭,便是盼着五弟将来做事持正以成大器。”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很好,朕也是想他能持事振敬以成大器,只是还有一层意思,你未曾说得完全。”
郑溶低头回道:“儿子驽钝,请父皇教诲。”
皇帝道:“恭者,敬也。朕给了他这个封号,便是想着他能上敬天地,下敬父兄。常言道天家情薄,朕却盼着你们兄友弟恭,盼着他恭顺于新君——更盼着新君善待于他。”
郑溶心中微微闪过一丝揣测,却不敢往深处想,当下只虚应一句道:“儿子们不孝,让父皇操心。”
皇帝摆摆手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昨日间我见你和你五弟一同出了殿门,又一同回来,想必是嫌那大殿里头吵闹,兄弟两个去说贴己话了?”
郑溶却没想到皇帝虽是精力不济,却连这些小事俱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忙站起来垂手道:“儿子未曾约束自己言行,更未曾教诲幼弟,与五弟躲了小半个时辰的闲,没想到父皇目光如炬,儿子往后越发不敢怠惫。”
皇帝却抬抬手示意他坐下来,道:“朕并没怪你的意思。”
郑溶依言侧身而坐,在皇帝说完那一番兄友弟恭的话之后,他心下却陡然浮现出隐约不安。
郑溶乃是皇帝心中早已定下人选,唯一不足的便是这个儿子自幼便与他恭谨有余,却是不甚亲厚。昨日见两个儿子感情深厚,他看在眼中,心中十分欣慰,虽说这天家亲情历来凉薄,那君王之道也必是如此,可他到底是个父亲,自然也盼着下头的子孙能和睦有佳,免生萧墙之祸,他给清儿封了恭王的称号,无非是盼着清儿能安于天命,恭顺新君,而坐上龙椅的兄长也能体恤自己的苦心,爱护幼弟。
自己今日里借着清儿的事情,将传位的意思透给了溶儿,这偌大的江山需要一个铁腕无情的强大君王。他可以不过问郑清一日复一日微服出游,一言不合拔刀相助的肆意妄为,也可以不理会郑洺包昆班捧名伶的胡闹,但是今日早上发生的事情,却不得让他不防着佞臣专权,狐媚惑主。
皇帝俯下身去,将那张宣纸从郑溶手中抽了出来,肃然道:“你学《史记》是在哪一年?”
郑溶不知皇帝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个上面,隐隐有些不安:“回父皇,儿子是进学的第四年上头学的《史记》。”
皇帝缓声道:“汉朝武皇帝宠妃钩弋夫人的典故,你可记得清楚?”
郑溶心中微寒:“父皇……”
皇帝目光炯炯,那帝王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郑溶不得不微微低下些头:“为着储君的千古名声,也为着储君能独断朝纲,不被小人所惑恣乱国家,朕不介意效仿武皇帝,替朕的储君扫平这路上的一切障碍,让他安安心心的做一个盛世之君。”
郑溶大惊,陡然抬头:“父皇!”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若是一步行错,苏萧便是万劫不复。
郑溶深知,他什么也没有,唯一的凭仗乃是这十几年尽收锋芒换来的,这龙座之上的帝王对自己的那一点微不可提的信任。
这么多年的如履薄冰,可否换来那夏花一般璀璨的女子的一条命?
他此时无路可退,唯有重重地叩下头去:“父皇可信儿子?”
皇帝凝视他良久,终于将案桌上那张微微卷曲的宣纸团了一团扔到了他的面前:“这样低贱的名字,朕恐污了朕的御笔金案,你自己看着办罢。朕信你。”
☆、云竹茂
这一个多月的调理下来,苏萧肩背上的伤处已无大碍,这日傍晚她独自在房中用完晚膳,便例行在别院里头四处走走,因着妙仁先生一直嘱咐过她平日间要在晚膳之后多加活动方可强身健体,故而每日晚膳后她总要走上一圈。
话说晚间日落时分,她正沿着一条小道儿漫无目闲逛,却听得在游廊另一侧仿佛有一队侍女列仗而行,女子腰间的玉佩声叮铃作响,脆若玉珠落盘,她侧耳一听,心下暗暗奇道:如今郑溶并不在府中,这些盛装侍婢却不知要去往何处?
正思量着,却不料猛然间听得“哐当——”一声,声音极其清脆,却是什么瓷器掉落摔碎的声音,又有什么骨碌骨碌滚到草甸子上的声音,紧跟着又有一个女子“哎唷——”地惊呼了一声。
苏萧不由住了步,却听那头似乎有一名领头的侍女训斥道:“作死的小蹄子!这骨瓷青花耳杯乃是殿下心爱之物,幸亏摔坏的是这不值钱的瓷碟子,若是将这耳杯摔碎了,我看你有几个脑袋!你爪子不利索,命倒是大!”
那闯了祸的女子声音微微有点发抖:“姐姐,我摔坏了碟子,现下可怎么办才好?”
那领头侍女冷哼一声道:“算了,这碟子里头盛的是金玉杏酪,不是殿下亲自点的,却是膳房里头的那群小崽子们为着拨好儿,估摸着殿下平日间的喜好而排下的,并不碍事。依我看哪这东西换做往日倒也罢了,在今日上头却是未见得对了殿下的口味。”
又有一女子奇道:“既是殿下平日间喜欢的,为何今日却未见得对了殿下的口味呢?”
那领头侍女低声道:“今儿殿下打从宫里头回来便没个好脸色,怕是吃不到这个甜腻的东西上头去,怕是只要这几壶玉酿春便足够了。待会儿你们几个可得放机灵些,莫要在殿下前头失了什么仪,惹得殿下动了怒气。”
众侍女齐声应着,一时间那梅花墙下头细碎的脚步之声渐渐地去得远了。
郑溶现下竟然在别院里头?苏萧心中疑窦重重,为何郑溶回了别院却偏偏避开了她?她心中猛然沉了一沉,莫非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为何要郁郁寡欢借酒浇愁?
那队侍女的脚步声似是往后院而去,她一面暗暗忖度着一面不由自主远远地跟着那侍女的后头朝着后院踱步而去。这后院苏萧倒是来过很多次,这别院与一般的华殿高宇格外不同,因着建在明晓山上,故而后院便洒洒地圈了小半匹青山碧水,院中水流溅溅,飞雾流烟,虽不算得雕琢巧工,却显出气象清肃,古朴厚醇。
苏萧缓步走到那后院门口,眼瞧着那一道宝瓶门上头磊磊实实的竹青色地锦,脚下却不由地顿了一顿,暗道:既然他并不情愿让她晓得他回来了,自己却为何要去寻他?她心头泛起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自己这样算是什么呢?自己到底和他又有什么关联?自己不是为了家仇血恨才忍着漫天流言蜚语住在这里么?自己甚至还算计于他……自己有什么资格,理所当然地认定他回到别院便要告知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