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溶闻听此言亦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郑洺见他仰头一饮而尽,眯着眼睛笑了一笑:“三弟,你的腿疾可好些了?”
郑溶眼风轻扫过他的面容,沉声道:“劳二哥费心了。”
郑洺笑道:“哪里费什么心。说起费心,我倒是听说三弟如今在别院费心养了一只小夜莺。”
郑溶淡然道:“小事一桩,怎么比得上二哥身边莺燕成群呢?”
郑洺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微醺道:“哥哥就算是身边莺燕成群,不过是不愿拂了美人的一番好意罢了,比不得三弟你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是天雷勾动地火。容哥哥好心提醒你一句罢,夜莺虽好,可那曲子却只能在暗夜中听听罢了,若是日头一出,便得老老实实地藏了去,若是藏得慢了些,被人逮住了怕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郑溶知上次遇刺的事情跟他多少脱不了关系,只淡淡道:“三哥教诲,小弟必当牢牢铭记在心。”
近日,皇帝身体愈加显出力不从心之态,朝廷之上早已是暗波汹涌,郑洺为着下一步占得先机,早已暗中与西凉通了交道关节,更是许了他们助他登基之后诸多好处利益,故而这一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那西凉使节带了一万精兵入京,这事儿多少引得皇帝动了疑心。
如今京城里头不能离人,一方面是和缓这老皇帝的疑心,另外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防着老皇帝两脚一蹬,什么话头都没留下,叫郑溶抢先登了位,可就功败垂成了。郑溶推病说腿疾复发在府静养,难道也是打好算盘,要留在京城等老皇帝咽气,好与他一争高下?
循着和亲的旧例,又需得公主的一名成年兄弟将公主一路护送至西梁去。若是自己鼓动那老皇帝将郑溶打发了去给仁孝长公主送行,又怕他猛虎归山掌了兵权,到时候被反噬一口。
郑溶本在军中极有威信,想那前几年,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郑溶手上收了些,怕只怕自己这回在京中坐了江山,那一边郑溶乘机回了北疆,振臂一呼,就算自己登了基,怕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龙椅之上罢?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安在那郑溶身边的那一颗小卒子便是显出用处的时候了。那苏家满门男丁俱是被斩了首的,苏萧与她那兄长又素来是兄妹情深,为了给她父兄报仇,她甘愿冒欺君罔上之罪,孤身入仕,简直是孤注一掷了,哪能不被他收买?
郑溶也是糊涂得很,连着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历也没弄得十分明白,便将她日日搁在身边,万分宠爱,果然是色令智昏。
只是如今郑溶将那女人保护得十分得隐秘,就连这次回京也将她放在别院里头,自己这边的人是半分也渗不进去,更别说与苏萧暗中接头了,只有等苏萧回了京,回了她自己的宅子,方才能打听打听这些日子郑溶到底是些个什么盘算。
想到此处,郑洺又懒洋洋道:“三弟把那小夜莺关在你那明晓山的金丝笼子里头,也算是藏得严密,只可惜这鸟儿虽小,在六部上头终究算是挂了名儿,到底不是个长法,哥哥劝你一句啊,你虽说是舍不得,还是早些放了那鸟儿回它的林子罢。”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哥哥可是听说了,这外头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曾经统领三军的瑞亲王不知怎地就看上了礼部的一个貌美俊俏的年轻人,从此便夜夜春宵,彻夜寻欢。好事之人还编了个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呢——对了,叫什么——苏郎眉间一抹春,胜过帐外千万兵,”他一笑,眼风朝着龙椅上头虚瞟一眼,“怕就怕啊,这顺口溜传到父皇耳朵里去了,三弟狎亵朝廷官员,可比哥哥捧些戏子养些歌姬有意思多了。”
郑溶眼光顺着他往龙椅上看过去,皇帝两旁各侧坐着一名美貌的妃嫔,俱是刚封不久的美人,也都是郑洺私底下遣了人四处寻来的,再由皇帝身边的内侍引荐给皇帝的。
他那父亲鬓间已现出些灰白,连着嘴唇也隐隐约约地透出点青白来,哪怕是这金烁烁的龙椅也掩盖不住他苍老几到近死亡的颓败。而他的好哥哥呢,只一味地盯着那一把龙椅,美人仙丹,变着法儿地逗引着那皇帝日复一日的荒怠下去,而他那曾经英明神勇的父皇仿佛愈年老也愈加喜欢年轻而美丽的胴体,仿佛那些娇花一般的美人总是会让人在寒冷透骨的冬夜寻回一点春光明媚一般。
郑溶心中翻滚着一阵厌倦,只转过眼不再看那龙椅上的人:“三哥说的是,小弟欠思量了。”
郑洺见郑溶表面上头恭谨,实际上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本在江阳的事情上吃了大亏,心中早就卯了一肚子邪火,现下郑溶那边跟铁桶似的,泼不进一滴水,他遍寻不着苏萧,心下烦躁难掩,当即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由着下头的那些官员们上来敬酒,不再同郑溶说话。
虽是天子筵宴,酒过三巡,众人酒酣脑热,到底有些纷乱,郑溶便乘机借了个由头出去透气,离座时却见有官员附在郑洺耳边唧唧咙咙的说着什么,他心中不屑,只举步走了出去,刚出得殿门,后头却听得有人高声喊了一声:“三哥!”
郑溶转头一看,却是郑清跟了来,郑清乃是本朝贵妃所出,贵妃乃皇帝尚在龙潜之时纳的侧妃,与皇帝称得上是少年夫妻,她本是出自高门大族,加上皇帝元妃七年前薨逝,因此上这位贵妃虽在后宫之中并不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却实实是位份最高之人,更是得了皇帝十分的敬重,皇帝每月总有两三日要宿在她的宫中。
郑清是贵妃所出的第二子,贵妃第一胎的皇子乃是皇帝的皇长子,只是不到三个月便夭折了,因此上贵妃很受了些打击,身子也越发的羸弱,调理了经年方才慢慢转回心思,居然在三十七岁上头得了郑清,那年皇帝已愈半百,老来得子,因此对这个孩子的看重,更并非一般皇子能及。
郑清自小极受宠爱又是子凭母贵,诗文书法乃是皇帝拨冗所授,便是弓箭骑射也俱得皇帝亲传,今年方及弱冠便立府封王,人人都道他年纪小,可他却自有一腔子热血豪气,许是自己太过平顺,眼睛里头便揉不得沙子,最是好打抱不平,颇有侠客古道之风。
他甚是佩服郑溶,当年郑溶从北疆归来之时,他那时候尚且年幼,居然甩开服侍他的侍卫,独自策马二十来余里,专程到城外去接这位三哥,为着这事儿还挨了皇帝的训斥。郑溶也素来喜欢这个弟弟,此时见他也不由笑道:“你出来做甚么?”
郑清仰着脑袋道:“好久没有见到三哥了,里头闹哄哄的,那些人烦人得很,我见三哥出来,便跟着三哥出来了。”
郑溶笑道:“咱们兄弟两个倒想到一处去了。”兄弟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后头的九转回廊,捡了个僻静地方坐下来。
郑清问道:“三哥可去看过景阳姊姊了么?”
郑溶道:“前几日去过了。”
郑清叹了一口气道:“景阳姊姊最和善了,可现在却要嫁到那样的蛮夷之地去,”他睁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郑溶,“三哥,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舍得将姊姊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三哥,我岁数小,说话不顶用,咱们一起去求求父皇吧,求父皇换个人代替姊姊嫁过去啊!”
郑溶摸了摸郑清的肩膀,少年的肩膀骨架子已是长得宽阔了起来,渐渐地开始也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肃然道:“你如今也大了要体谅父皇,父皇国事繁重,要权衡之事岂止只在这一点上头?你景阳姊姊已封了仁孝长公主,这是下了诏书,举国皆知的事,是万不能改的,你却不可胡闹生事。”
郑清慢慢地低下头去:“连三哥也这样说,那景阳姊姊就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郑溶瞧着他十分伤心的样子,便开口安慰道:“那西凉都城也是北疆富庶之地,并不是你说的那般不堪,西凉王乃是一国之君,地位尊贵,你未曾见过那西凉王,又怎知那西凉之君不是你景阳姊姊的良配呢?”
郑清只咬着牙不说话,一脸倔强。
郑溶见状,又道:“你往后若是十分思念姊姊,等过两年便到外头去游历游历,其一是长一长见识,看看那北疆诸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二呢也能绕道去看看你景阳姊姊,解解她的思乡之苦,可好?”
郑清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听郑溶说起游历,便是两眼放光:“到时候,父皇可允我去?”
郑溶不由地微微心下一阵酸涩,这孩子却不知他的父皇如今早是外强中干,身子已是俱被掏空,不过是凭着药勉强强撑着而已罢了,今日这样的盛景,怕是往后再也没有了。
鼎沸喧嚣的大殿之中,人人口中山呼万岁,祷祝皇帝龙体康健,可有谁人真的关心那龙座之上的君王呢?眼明之人早已是暗暗地投了新主,这朝堂之上是一副风雨飘摇的光景,若非如此情势,那小小的西凉怎可如此大胆,拒绝宗室之女,非要聘堂堂正正的皇室公主下嫁?
父皇,三五年之后,哪里有什么父皇?
郑溶与皇帝的父子之情虽然不若郑清一般深厚,到底是生养之恩,骨肉之情,此刻见郑清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也不由地一怔,微微有些失神,却旋即岔开话题道:“再有三五年,你算算你多大年纪了?还不想着建些功业?难不成一辈子赖在父皇身边当小子?到时候你倒是想躲懒,怕是父皇也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