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辛七领命而去,郑溶亲自撩起衣袍,挽起袖口,趟入河道边查看情况,刘正在一旁比划着:“殿下请看,此处是昨日日落时分的水线,今日尚未日出,便已逾过昨日水线,殿下今日拨了一万五千人手给下官,下官虽可全力加紧工事,可这坝上人手所需的粮草等物,还要求殿下费心为下官周全。”
郑溶将手指从河沙中抽出来,这泥沙堆得越发的厚重,他甩了甩手直起身子道:“本王先拨一万五千人手给你,另外,今日便命人在城中各街道和城门处张贴告示,按照一日三文钱的价格招募人手,各地到昌安逃难的灾民甚多,壮年男丁亦不在少数,让女子编织竹网,男子则到坝上出力,若是管了口粮,再给一日三文的酬劳,不愁在三五日之内招募不到几千上万的人手。”
刘正先是一喜,继而又愁道:“殿下所说的办法,下官刚到这昌安城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也找昌安众位官员商量过,无奈的是,莫说是酬钱,就是口粮却也是凑不够的啊。”
郑溶道:“这个你便不用管了,你只管安心做好工事便可。粮食的事,本王自有定论。酬劳之资也不是按日结付,可缓上十天半月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修筑好防事,保住昌安城。”
刘正道:“下官省得。”
郑溶点头道:“你且在此处督工,本王到别处走走。”
昌安乃是江阳诸地的首富之地,因而街面比京城也窄不了多少,修整得十分开阔,一律的青石铺路,街上小至酱园铺绸缎庄大至钱庄当铺,各式店铺鳞次栉比,郑溶打马走在街上,拐了几个弯,便离着州府衙门越来越近了。此时天光尚且未曾大亮,街旁零零落落地聚着三两个逃灾而来外乡之人,衣衫褴褛,杵着五六尺高的莲花杖,蹲坐在路边,只等富商高户们清晨打开大门,便上前乞讨一二。
郑溶勒了马,信马由缰地往前走,这几条街一路上皆是高墙青砖,乌瓦朱门,别的且不说,单单是那些朱门之户的门槛石便有两尺之高,上头用阴阳之法刻着五子闹春,钟馗捉鬼,步步生莲等各式的纹样,一眼望去,直要人眼花缭乱。
他一路走着,不过半刻多钟便到了昌安府衙,不用细看,昌安州府衙门外的门槛石也俱是此等工艺繁复耗时雕就,府衙门口立着两个浑白色的石头吼狮,怒目呲牙,煞是威严,狮子脚下踩的镂花绣球上头更是贴了一层金箔,越发的金光闪闪,绣球里头还含着一粒拳头大的圆滚滚的碧色玉石,让人移不开分毫目光。
这昌安果然是富足之地。
府衙大门已开,里头的官员已经在两边一字儿排开以恭迎瑞亲王殿下,郑溶将缰绳扔给门口的衙役,举步便往里走,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列位大人今日为何如此之早?”
站在官员最前面打头的,乃是江阳众官员的头儿,江阳巡抚,名唤郑求,他本姓陈,早年间其□□父随着大周开国□□出生入死,曾立下赫赫战功,故而荣封为一等镇国公,又赐国姓,其恩泽封妻荫子,泽被三代。
到了郑求老爹这一代,虽说不如以往光鲜,可到底也是进士出身,官居四品,这郑求这里,更是光耀门楣,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前几年由于举荐江阳人才有功,又进了官,如今乃是坐正了朝廷从二品的封疆大吏了。
在江阳,说起郑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年少便十分得志,为人处世极为老道圆滑,对各式各样的官场规则了如指掌,又惯会左右逢源。他兼任江阳科考的主考多年,江阳素有“江阳官儿郑公门”的说法,说的便是他的门生遍布江阳。
郑求历来喜欢标榜自己闲云野鹤,平素间就爱侍弄个花儿草儿的,他身量不高,一张圆脸,可不知何故,虽然年方才刚刚过六旬,他那眼皮子却似七旬之人一般往下耷拉着,颇有些三角眼的样子,于是让一张圆盘子脸也不由地带上了些凶相。也正是为此郑求平日间便留心刻意地掩饰那一股子凶相,于是说话待人格外的和气,在此地的官场上也颇有些高德的名望。
见郑溶发问,郑求往前跨了一步,面上带了十分的惭愧道:“那日殿下抵了昌安,又并不曾允许我等前去迎接,我昌安等大小官员俱是各司其职,专心于赈灾,以至于殿下到府衙之时,昌安府衙内空无一人,昌安官员失礼于殿下之前。下官承朝廷重恩,觍居江阳巡抚之位,自然要严责申饬一番,今日,我昌安诸位同僚同来殿下驾前迎接,以弥补当日之过。”
郑求答话之时,其他的官员都是一派敛声静气,唯郑求马首是瞻的样子。郑溶早知此人乃是江阳的核心人物,也知道刘正在江阳的孤掌难鸣,上下的官儿都不怎么买账,多少也有这个人的暗中作梗。
水患未除,流民众多,这样的时候,此地官员却还贪图享乐,不思报效朝廷,如此地不济,郑溶心中不由地对下头的众人实实厌恶得很,面上却不露出来,只字不提前日之事,只和颜悦色道:“这段时日,诸位大人赈灾极为辛苦,本王初到昌安,凡事还要请诸位大人多襄助一二。”
听他这样一说,底下的众官员连声道不敢不敢,只见堂上一片融洽和美之态,其实众人心中都已明白,暗中早已是波涛顿生。
事先,郑溶并未告知昌安及沿途的官员自己一路上的行程,郑求虽是事先派了人前去打探,可来人只回报说瑞亲王一行人弃了长琅,绕道从怀清而来,他掐指一算,瑞亲王又调拨了三万人马,连着拔营起寨的时间,怎么着也得是昨日午间才能到昌安,于是头日里头就嘱咐了昌安上下官员,翌日午间直接至昌安东城门迎接。
可没想到的是,郑溶却只带了辛七等几个随身侍卫,轻车简从,从长琅直接扑了昌安,弄得昌安大小官员通通是一个措手不及。
前日,这位三殿下到达昌安乃是五更之时,并不曾下塌官驿或是临时府邸稍作休息,便直接打马上了州府衙门。
昌安不比京城中,每日里不上早朝,地方上的官员们早已习惯了待到天大亮才开了府衙办差。于是乎,这三殿下到了这昌安城之时,昌安城大小官员尚且都还在自家娇妻美妾的铺盖卷儿里头睡得正香甜,听闻三殿下已到了府衙,大家这才忙不迭地从铺盖卷儿里头爬出来,衣服靴袜都没有来得及穿周正,便上轿打马,催命似地赶到了府衙。
可到了再一看,这位三殿下早已经不知踪迹,府衙大堂的案桌上只用一方镇纸压了一张熟宣纸,宣纸上头未落一字,一张纸干干净净。
众人都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王爷是何用意,唯有江阳巡抚郑求郑大人走上前去,拈起那张纸,抖了一抖,在心底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旁边有官员抹着冷汗问:“大人,瑞亲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求当下只瞅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三殿下是说,咱们这昌安城衙门里,就和这张纸一样干净,府衙里头什么人也没有。诸位,咱们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些罢,可别让这阎罗宋帝抓住了咱们什么把柄!”
☆、滴漏夜
日子一晃而过,苏萧自从那日间在官驿见了郑溶,一连着三五日了,都未曾再和他打过照面。
那日,在怀清救下的银香足足昏迷了三日三夜,亏得有李太医的妙手,才堪堪保得了一条小命,直至入了昌安城的那日晚间,才渐渐转醒过来。
她在一旁看着,见银香比几年之前,性情沉默寡言了不少,便料想到这几年,她在外怕是遇到了什么大的变故,过得甚是艰难,故而心中虽然着急,却也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几日下来,才慢慢地从那丫头口中盘问出了她这一路上的遭遇。
自从四年前,苏萧撇下这丫头独自赴了京城之后,她醒来见小姐已经走了,自是大哭了一场,但这丫头生性倔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从苏萧的话,更没有乖乖地留在蜀中寻一门亲事,反而是抹干了眼泪,自己收拾好了行囊,便独个儿上了路,只一心想着上京城寻找到自家小姐。
她怕一路上遇上劫匪,便将银票贴身藏了,随身只留了些散碎银子,一路上匆匆赶路。她原是是独身的年轻女子,模样又青春娇俏,于是方才走到豫州城,便被拐子盯上了哨,待到她在一家客栈落脚的时候,便寻了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当地婆子来与她搭话。
心能思单纯的银香哪里想到那一层去?她从小便在苏府里长大,心地一片赤诚,又甚少与外头街面上的人打过甚么交道,只想到钱财怕被人劫了,可却万万料不到世上人心如此之叵测凶险。她又素来是个伶牙俐齿,爱说爱笑的性子,只以为那搭讪的婆子不过是好意关心于她,便一股脑儿将自己的来龙去脉跟那婆子讲得了个透亮。
那伙贼人知晓她并不是来豫州城投亲靠友的,只是孤身一人预备着独身上京,当日晚间便来了两三个人,在她的饮食之中下了迷魂汤水,一副药下去了,趁着她人事不省,不过才十两银子,便将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孩子贱卖进了豫州城里鼎鼎有名的一家富春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