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萧万没想到这位王爷怎么突然生出了几分闲情逸致,与她拉起了家常,忙道:“多谢王爷关怀,下官至京城已有三四年了,已渐渐习惯了。”她其实并不习惯这样冷洌冰寒的气候,京师冬日里的风,总是刀子似地冷冽狂乱,那一把把的风刀仿佛能直通通地割到她的心底去。她是多么希望早日回到温暖的南地,那里的冬日,就算是冷也是熟悉的温暖的,透着一股子和润的气息。
郑溶道:“这么说,你十七岁便上京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苏萧道:“下官自从早年间父母离世,便无什么亲人了。”
郑溶停了一停脚步,不由抬眼看了她一眼,道:“现下家中已并无半个亲人?”
苏萧道:“下官家中人丁单薄,下官乃是独子,家中又不过是蓬门小户,比不得一些大家族,并无旁支也更无什么至亲故友。”
这话题未免惨淡得有些不合事宜,郑溶听她语气平平,倒也无甚伤感,当下也未再说些什么,于是两人便静静地往前走。等到了一处楼阁,他方转过头来对苏萧叮嘱道:“杜远一直夸你办事稳妥,那边是万寿节上侍晚宴的内侍太监们,你随我一同看看。”
苏萧一眼望过去,外头站着统共五六十个小太监,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个个垂首拱手站着,想必是事前好好□□过规矩,应是已候了许久了,帽子上肩膀上虽说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连着眉眼处也覆着细细的碎冰渣子,却仍无半点声响,似一个个木头桩子打进了地下似的。
为首的太监怕是没料想到郑溶亲自来这一趟,急忙忙上前一步,谄笑道:“王爷请看,这批孩子虽然进宫时日不长,可俱是调理得规规矩矩的,想着是内廷外朝同贺圣安,奴才们不敢不小心,特地选了些眉目清秀机灵聪明的孩子。”
郑溶往下扫了一眼,道:“家世背景可清白?不单看模样如何,重要的是稳妥可靠。”
那首领太监点头哈腰道:“王爷教诲得是,奴才们一百个小心,待会儿就将他们带回去,再多加训诫,万不敢将差事办砸了。”
郑溶点点头,转头却看到苏萧盯着其中的一个小太监出神,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孩子的眉眼极为清秀,放在一堆儿十六七岁的小太监里也极为出挑,引人注目。郑溶虽疑心苏萧不是真正的男儿身,此时见他望着那孩子出神,不知何故却突然想起关于官场中喜好娈童的种种劣行,他心下虽然有几分惊诧,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对那首领太监道:“你领着人下去罢。”
首领太监领命而去,郑溶身旁的苏萧却依旧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出神,郑溶瞥了她一眼,待她终于收回眼光时,方淡淡道:“苏大人,本王尚有要事,你也回去罢。”
苏萧一惊,这才觉察出郑溶还在她身边,只是方才看到的情形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惊愕之下,她思绪极为混乱,于是只勉力道:“殿下请便,下官告退。”
说罢,竟礼也未行便转身而去。
☆、寒阶雪
方才的情形实在是太过让人惊诧,在这内宫之中,居然会有女子假扮成太监!她仿佛嗅到了一股子阴谋的气味,她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现下瑞亲王全权掌管着万寿节的差事,这么说起来,那假扮成太监的女子,必然第一个就要瞒着瑞亲王郑溶,在广安门前瑞亲王说什么来着?这批小太监乃是预备着在万寿节上头侍宴的!如此说来——她不敢深想下去,怕是在万寿节的御宴上头,会发生什么让瑞亲王措手不及的事儿罢?
自从经了礼部那事儿之后,苏萧万事十分的谨慎,这么稍稍一揣测,只觉宫中水深万丈,心中忐忑不安,她一时不愿多想只盼自己脚下步子再快一些,早些跨出这些个是非之地,可……那日礼部的事儿却陡然浮上心头。
那日,她跪在下头,眼前一闪而过他的云纹靴,那一角衣袍从眼前掠去,他坐在上首,除了扑着窗棂子的哗啦啦的风声,满屋子的人,更无半点声响。
她已是有些走投无路的意味,虽然明知他千金之体,怎可屈尊去库房一探究竟,她还是咬了牙求他道:“下官斗胆,想请殿下随下官走一趟礼部的库房,即刻便知下官所言是否属实。”
他却并未像她原本想的那般,直接让人将她架了出去,反而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叩在案桌上,再不动声色地提点她:“苏大人,既然你也知那库房里头什么也没有,你倒要本王去看些什么呢?”
一语惊醒当局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指,突然恍然大悟,深深拜谢下去:“殿下放心,下官请殿下看的,绝非只是空山无一物。”她抬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赞许。
若是,那日他没有恰好到礼部,说不定她已经身陷囫囵,或许已屈打成招,再或许已命丧黄泉。她可以万事求自保,可分明心中已有疑虑,却不能视作不见,不能不报他那一回的援手之恩。想到此,苏萧掉头往回走,急急追赶了几步,只见前面那人并没有离去,修长的手指正攀上石径旁斜逸而出的一株琼花,她一步步慢慢走上前去,在他身后道:“还请殿下恕罪……方才下官心中有一点疑惑,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溶早已看出事有蹊跷,只是方才苏萧眼神闪烁,言语含糊,他不想强逼她说出什么讹哄之语,便许她去了,此时见她去而复返,他随手放开那树枝,刹时间满树的琼花素雪簌簌落下,一时间浮玉飞琼,纷纷扬扬,他心中却是有了几分说不出的喜悦,低头温和道:“苏大人有话请尽管直言。”
苏萧拱身道:“有一事下官虽然不敢十分笃定,可既然殿下命下官一同查验侍奉晚宴的内侍,下官既然觉察事情有离奇之处,就不敢不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惑对殿下和盘托出,否则下官难以自安。”
见郑溶点头,她深吸一口气,道:“下官怀疑,方才的那一群内侍中,并非全然是……”她微微红了脸,“并非全然是净了身的男子。”
郑溶一愣,目光炯炯道:“你的意思是其中有假太监?有没有净身的男子混入其中?”
苏萧摇头道:“下官的意思是,那些太监中或许混进了一个女子。”
郑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中有一点不可置信:“什么?女子?”
苏萧点头:“下官认为,此人不仅是个女子,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名出自南地戏班的优伶。” 看到那群太监时,她一眼就觉察出其中有个小太监的古怪之处,再细看之下,她虽然不敢十分断言那小太监的身份,可也能猜得□□不离开十。
听她这么一说,郑溶心中疑惑渐深:“苏大人,此话何以见得?”
苏萧道:“殿下可知南地戏班里的坤生么?”
见郑溶摇头,苏萧细细解释道:“在戏班里,除了有让男子扮作旦角的乾旦,也有让女孩子扮作生角的坤生。通常这种女扮男装的坤生在南地较为常见,南地女眷众多的望族,家中都会备有这类家养的戏班,以供家中女眷日常娱乐之需。可是女子扮作男子,到底在身高上不如寻常男子,所以那些扮作坤生的女孩子往往会穿一种靴子以增加身高,此靴名唤登云靴,比平常的靴子要高上三寸,若是没有两三年功力,穿上登云靴别说如履平地,就算是站立片刻也难以坚持。方才下官发现太监中有一人,身量不高,脚下穿的正是一双登云靴。殿下请看,这石径雪水初融,甚是湿滑,她随着众人转身行走时,步伐轻快,下脚却十分的稳当,所以下官怀疑那人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来自南地戏班的坤生。”
郑溶听她说完,注视她的目光却让人极是捉摸不定,半晌方不以为然地笑道:“苏大人所说的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可惜仅凭这一点,苏大人如何便可断定此人是个女子?未免太武断了罢?本王仅凭一双鞋,便要插手内务府的些小之事,到底是有些不妥。”
苏萧急道:“殿下,女子要扮作男子,身姿形态谈吐举止,多少会有些破绽。”
郑溶嘴角慢慢爬上一丝笑容:“身姿形态谈吐举止?到底如何不同?”
“若是一个女子要扮作男子,无论模拟得如何相似,若是旁人仔细观察,还是能察觉出一些差异。方才下官心存疑虑,故而特别留心,那小太监衣服腰部尤为宽松,下官以为正因为她是南地女子,身形不仅比普通男子娇小得多,更是由于她常年在戏班练功的缘故,身形比一般的女子更为纤细柔韧,所以那衣服的腰部才会显得如此宽松。另外那小太监转身时,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在眉毛上残留的冰渣,殿下您想想,十六七岁正最是毛躁不过的年纪,他们又俱都是做粗活做惯了的,哪个不是胡乱用袖口抹两下便了事?怎么会并起两只手指来细细擦拭?因此下官虽不敢十分断言那人必为女子,可却不得不提请殿下多加留心才是。”
听她说完,郑溶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她的衣袍腰身之处,终于轻轻笑道:“苏大人不仅观察细致入微,秋毫可辨,更难得的是苏大人懂得如此之多,可见天下处处皆是学问,连着女扮男装的事儿,也有如此多的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