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的步子停在一方木架前,她伸手从仆役手中取来三把大小不一的钥匙,将面前磊得齐齐整整的箱匣一一揭开,又举起羊角灯恭请郑溶近前一步:“殿下请看,这里乃是我礼部奉旨所存的红罗五龙曲柄盖,两套四件,均在此处。”
她不慌不忙地往下说去,“既然我礼部所存的四件红罗五龙曲柄盖完好无损地收藏于此,方才殿下在侯大人公房里所见的器物岂可出自我礼部?”
她转身过去,对着脸色大变的黄达道:“想当日,下官亲手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由内务府,今日里,内务府却攀诬下官当日交付的是红罗五龙曲柄盖,如此这般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伎俩,如此大费周章,问罪于我礼部,恐怕正是因为黄缎九龙黄缎早已在内务府中或丢失或毁损,内务府为掩人耳目,混淆视听,方才设下这一盘好局,将罪责全盘推到我礼部身上,自己倒是金蝉脱壳,撇了个干干净净呢!”
黄达倒未料到苏萧生了这样一张伶牙俐齿的口舌,更未想到郑溶会真的随苏萧去礼部库房查验曲柄盖依仗,早就冷汗直冒,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溶背转身去,双手负于身后,道:“黄总管,虽然本王现下领着礼部上的职,却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方才本王既然给了苏萧申辩的机会,自然也不会不让你辩驳几句。”他的语气方才一直温和,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让人不由地觉出话头中一寸寸冷下去的寒意:“本王就问你一句,方才本王所见的那一对儿红罗五龙曲柄盖到底从何而来?今儿个你便与本王好好说来听听。”
下头的黄达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来?只知连连叩头,连称冤枉,又求郑溶放他回内务府好好彻查一番。郑溶哪能不知黄达所用的乃是内宫之中惯用的伎俩?若是今日放他脱身回了内务府,恐怕今天晚上,便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太监小宫女做了上吊投井的冤魂了。
于是当即便沉下脸去:“既然失察,那何人给了你这样的胆子明目张胆地到礼部来拿朝廷命官?满口攀诬之言,私换国之重器,欺上罔下,污蔑朝廷命官,到底是个什么罪名?本王今日怎可不将此事彻查个水落石出?来人哪!将这阉奴锁了,送到刑部去,就说是本王的意思,请刑部的几位大人,好好用心查一查此事,五日之内,本王亲自往刑部一趟,本王倒要看看这些个下作之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了结!”说罢,再未看下头的黄达一眼,抬腿便走,众人均噤声无语,恭送郑溶一行人出了礼部,认蹬上马,绝尘而去。
☆、芙蓉酥
这场变故可谓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尘埃落定,众人仿佛还未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两名王府侍卫便上前将鬼哭狼嚎的黄达架了出去。
目送郑溶一行人远去,苏萧这才觉察出双手一片冷腻湿滑,有人在她肩头上轻拍一下,唬得她猛然回神,转头一看,杜尚书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只压低了声音道:“小苏,这万寿节的节骨眼上,须得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行啊!”
苏萧默默点了点头,半晌方道:“今日若不是殿下提点,下官现下恐怕已经身在锦衣卫的刑房了。”
杜尚书道:“官场历来变幻莫测,谁也难料下一刻的事儿,怕是黄达自己也没料到,今日进了刑部大狱的反倒是他自己。方才虽然有殿下的提点,也幸亏你是个机灵人,才立马想通了其中的纰漏,再一个是黄达他们必然是未承想到殿下今日会亲自到礼部来,行事到底欠了点周全,若是他们事先疏通了咱们礼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将黄缎九龙曲柄盖偷偷藏匿下一对,今日之事怕是殿下也救不得你了。”
他见苏萧只是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复又问道:“小苏,你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要紧人物?”
苏萧心下已知此事必和荣王府上的三喜一事脱不了干系,也知杜尚书与瑞亲王郑溶一派的关系非同寻常,哪里还再敢对这件事情及提半个字?
她目光微微闪了闪,低下头去,只得故作费力状思索了半日,疑惑道:“下官在京师并无什么家仇世恩,自从领了礼部的差事,越发连着门也出得少了,平日里结交的,左不过是些士子文人,更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今日之灾,下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惶恐万分哪。”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杜远也不便多问,暗暗揣测着这事儿怕是冲着礼部冲着自己来的,当下又多嘱咐了苏萧几句,方揣着他的宝贝紫砂小壶去了。
京城官场之中,你说什么东西流传得最快?自然是坊间流传的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不单是文官,就连同武将,最擅长的功夫也是捕风捉影,口舌相争,搬弄是非,哪怕是一个没影的事儿,不出几日也能被描摹得活灵活现,端的是有鼻子有眼,更别说内务府总管黄达得罪了瑞亲王,被直接关到了刑部大牢这样的大事儿了。
几日里下来,苏萧与王旬那三进的小院子迎来送往了多少前来打听消息的闲人,愁得苏萧不得不央王旬帮她请了几日的年假,躲在家里只推说是病了,干脆闭门谢客,只求图个清静。
不日,刑部便传来了消息,内务府那边果然还是找了个替死鬼,一个小太监自己出来自首,说是自己由于平日间被打被罚,故而心存怨恨,这次便伺机将黄缎九龙曲柄盖和宫中的一对红罗五龙曲柄盖相调换,以嫁祸掌管卤薄仪制的首领太监,这几日见事情闹大了,内务府上下都在严查,那小太监自己便心怯了,到底熬不住了,便出来自首。兴许是怕落不到个全尸,小太监在投案的当日夜里,便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牢的青石墙上,据刑部的衙役们说,那小太监的死状及其惨烈,连脑浆都撞了出来,人人都说,这便是祸害他人的下场。
虽然找到了元凶,管着卤薄仪制的首领太监还是受了牵连,直接被撵出宫去,而原先风光无比的内务府总管黄达则被撤职停俸,发配到宫里最西侧的一方偏殿去看门。
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姓张名德,是原先的副总管。苏萧回了礼部,在私底下悄悄一打听,那新总管一直与黄达形同水火,至于是否和郑溶一派有什么牵连,便是不得而知了。
想起那日的事,苏萧暗暗后怕,当日里黄达突然发难,郑溶却顺势而借事发作,一把抓住黄达的把柄,不过才三五日的时日,便将自己的人名正言顺地扶到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这样的人,不可谓手段不果决,心机不深沉。日后,自己必得万事愈加小心,才是保全身家性命之上策。
苏萧病中,倒是有好几拨儿人来探望,杜尚书家的宝贝公子自是不必说,自然是常来常往的,只是有一个人——兵部的刘许沉倒是让她多出了几分意外。
苏萧为着家世的缘故,一直想结交刘许沉,无奈他似乎并不太参加当下士子们最热衷的各式雅谈茶会,反倒是喜欢叫上几个要好的武将去打马围猎,平素里两人难得见面,难得有攀交情的机会。
故而,那日间,当刘许沉并王旬两个笑吟吟地挑开了她的门帘子,倒真是实实出乎她的意料。
见两人进来,苏萧忙从床上坐起来,打揖让座,又唤来下人奉茶,只听刘许沉笑道:“原说是家乡托人寄了些糕点来,虽不值什么,可我想着王兄必然也是许久没有尝到故里的东西了,故而特地就包上了些给王兄送过来,结果才听王兄说苏老弟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你,这是我和王兄家乡特有的豆黄糕,苏老弟,你也尝尝。”
王旬笑道:“我与刘兄原是同乡,近日来公事繁忙,也没顾得上去刘兄府上去拜访,倒是刘兄你先来了。”
刘沉许亦笑道:“既是同乡,咱们何必讲这些虚礼?”他转头过来,关心道:“苏老弟,方才王旬对我讲了前几日礼部的事情,唉,如今世道人心险恶,老弟你要多加当下哪!”
苏萧拱手道:“累刘兄费心了。好在一切现已水落石出,说起来,当日之事也不能全怪黄公公,只是那暗中掉包的小太监实在可恶,可此人又死得实在是……可叹可叹哪!”
三人感叹了半晌,苏萧看着刘许沉桌子上的豆黄糕,心中突生一念,叹了一口气道:“看着刘兄带来的豆黄糕,倒让小弟不由想起小弟故园的芙蓉酥来了。”
刘沉许问道:“苏老弟是何方人氏?”
苏萧道:“小弟本是江北人氏,可幼年却随父母在蜀中度过,因而那蜀中也似小弟的故乡一般,只是如今客居京师,转眼便是三四年光景,不瞒刘兄说,小弟倒是真有些念想起蜀中的芙蓉酥。说起来,这芙蓉酥可不单单是一款吃食,背后往往藏着一桩桩的风流逸事呢!”
她这样一说,两人都来了兴致,只听她怎么往下说。
只听苏萧笑道:“我家乡遍种芙蓉花,每逢春日里芙蓉盛开的时候,满城上下一片繁花似锦,”她眼前浮现出家乡的盛景,在芙蓉盛放的时节,城中便如同蜀中最好的绣娘绣出的锦绣一般,仿佛那花朵儿是铺天盖地地从九天之上抖落下来,洋洋洒洒,万花同放,一派娇媚,张扬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