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敢!”从后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一个人,众人寻声看去,不是六皇子郑清还有谁?六皇子郑清年仅十六岁,乃是贵妃之子,尚未及弱冠之年,还未开府立妃,却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斜觑了沈世春一眼,昂声道:“宫门喧哗,成何体统?沈大人方才的话本王都听见了,本王就偏要看看,你沈大人的轿子里到底有个什么玄机?本王倒不信你沈大人敢拧断本王的脖子!”
众侍卫见他来了,皆扭着那沈世春退开了些,郑清走上前去,伸手一把掀开轿门,这一掀不打紧,却见里头果然有个太监装扮的人半倚靠在轿内,双眼紧闭,怕是已经晕了过去。郑清倒真没想到沈世春的轿子里有人,不由大吃一惊,见状转身摔了轿门帘子,怒斥道:“沈世春,你眼里头到底有没有王法?居然敢明目张胆拐带内侍出宫,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秽语,强言挑衅,蔑视天子威严!来人啊!将这个小太监给我拖出来!”
随即便有两个侍卫领命上前,将轿内的人拖了出来,借着火光,苏萧一眼便看清了那小太监的长相,不由心中大惊,方才在甬道上的惴惴不安仿佛在此时都找到了缘由,此人可不是那日里她在广安门内看到的那个扮作太监的女孩子么?
那人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四肢无力,侍卫一放松,全身便瘫软在地上,张德上前用手试了一试那小太监的鼻息,悚然一惊,颤着声气道:“四殿下!小双子已是毫无半点气息了!怕是已经命归黄泉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郑清大惊,快步上前,拎起那小太监的衣领,只觉得手中一片腻滑,一低头却发现那人脑后的血迹一直蜿蜒至脖颈,饶是郑清再是胆大,平素间也少见这样血腥深重的场面,更别说这样猝然一见,当下不由地将双手一松,往后一退,那人果然已是再无半点活人气象,待他一放手,那人便直直地从他手中“咚——”的一声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宫门前汉白玉的砖石之上。
那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咯噔一紧。
张德忙掌了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细细翻检一番方带着哭腔回禀道:“四殿下,此人乃是奴才的徒弟小双子,今儿晚上本该在前头侍奉晚宴的,小双子开席尚未到一半,便不见了踪影,奴才还以为他躲懒去了,没想到……四殿下,小双子是被利器一击而毙的,想来是沈大人要将他强行带出宫去,小双子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说着,他又探身进轿,摸索了一阵子果然在轿底摸出了一把佩剑,这把佩剑人人都识得,这把佩剑正是多年前先皇的赏赐,灯火之下那剑柄上的血迹赫然可见。
见到御赐之物,郑清早已怒不可遏:“好哇!今日是父皇生辰的好日子,普天同庆,却有此等血光之事!德公公,你派人将这小双子好生葬了,无需惊动父皇。今日之事,人证物证俱全,沈大人,你方才讲你轿中就算是藏了宫女也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大内之中尚且如此,在外头还不知如何的嚣张跋扈!今儿就请大人自回府去,我明日自会向父皇禀明今夜所见之事!”
说罢,愤然拂袖而去。
沈世春眼见着从自己的轿子里冒出个内侍来,更兼有自己的佩剑染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加上酒意上头,舌头愈发地不听使唤,心中虽知此事甚是蹊跷,可郑清已拂袖而去,旁边的侍卫又呼啦地围上前来,哪里还听他分辨?只将他不由分说地搀进轿子,送出宫去。
明日,明日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个个胆战心惊,见郑清离去,众人忙纷纷散去,离了这是非之地。张德领着几个太监站在原地,目送郑清远去,这才用脚尖拨了拨早已凉透的小双子的尸体,叹了一口气,道:“小双姑娘,你别怪咱家,咱家也算是对得起你了,好歹给你留了个全尸。”
半个时辰后,张德轻轻推开了郑溶书房的门,附耳上前道:“殿下,事情已经办好了。请殿下放心。”
郑溶微微颔首:“沈世春府上安排人手没?务必得看紧些,今夜断断不能放一个沈府的人出门。”
张德忙答道:“殿下放心,已经安排了侍卫严严地围了沈府,沈府上下连只耗子也跑不出去。”
一旁的顾侧将双手放在地龙上头,那地龙甚是温暖,不一会儿便烤得他双手温热,顾侧在朝中乃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一众官员见了他亦是肃衣危立,此时他同郑溶一道儿正在书房中议事,闻听此言不由问道:“看到轿子里有个人,那沈世春就没辩驳什么?”
那张德很是得意,极谄媚地嘻嘻一笑:“奴才按殿下的吩咐,派人引了四皇子去宫外观花灯,有四皇子发话,那沈世春又喝得口齿不清了,哪里还能说什么?”
郑溶抬了眼皮看那那张德一眼,慢慢端起手中的茶杯:“沈世春平日里酒德便出奇的差,酒后胡言乱语,动手打人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看他那脑子里一灌了黄汤,就是一团浆糊,哪里晓得自己是不是打了人,是不是威逼了人干那些龌龊事?——我们也不算冤枉了沈世春,他一向喜好娈童,看着眉清目秀模样俊俏的男孩子,就算是人家家破人亡,也要想方设法的弄到手。就连宫中的内侍,他下手威逼拐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种人便是该好好整治下。”
顾侧赞道:“还是殿下的好计谋。那一位不是想要借小双子的事儿在晚宴上闹上一闹么,咱们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四皇子本与咱们一向无干,由他来揭穿此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四皇子少年心性,生性豪爽,既然看到了宫门前的那一幕,就断然不会坐视不理,他又是个至孝至情之人,在万寿节的当儿必然不会惹得皇上大怒,定会让人连夜葬了小双子,这样一来也不至于留下什么把柄。那沈世春与二王勾连甚深,从往过密,放任那沈世春在九门提督的位置上坐着,终究是心腹大患。”
郑溶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皱眉道:“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杨忻自己失了检点,做出这样风流浪子的样子,浪荡无状,让人实实抓住了错处,若是这事儿真捅到了皇上那里去,我倒是想看着他吃些苦头。”
顾侧笑道:“殿下这样说,不过是怒其不争罢了。昨日我已经替殿下好好教训了他。他原先在南地是捧过一个昆山腔班子里的女孩子,被他父亲知晓后,差点没打折他的腿,于是也就和那女孩子断了往来,那个女孩子正是叫做小双。他倒也不是全然无情无义,听昨日他说起来,倒是还有几分感伤。”
郑溶冷哼一声:“感伤?自己一时的逢场作戏,害得人家姑娘千里寻夫,被人利用诓骗,到头来枉送了性命。几分伤感便了结得了的?那个什么小双就是被他害死的。你去告诉他,他那些花花心思,迟早给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那些心思都用到正形上头来!下次再有这些事情,看我饶不饶得了他!”
☆、金陵春
夜影深沉,残月如钩,苏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每一阖眼,那一张惨白黯淡的脸就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张德的嘴巴在苏萧的眼面前不断开开合合,他的话在她的脑海中回音似地不断盘旋反复,永无休止:“这个人已是毫无半点气息了,怕是已经命归黄泉了。”
是啊,那名唤作小双子的女子已然命归黄泉,孤魂千里。
还记得那日里苏萧看到她在一众太监之中,眉目清秀,姿容出挑,转身而去的时候,她步伐轻快,虽然是极力压制,却还是不小心透出了二八少女的轻盈娇俏,于是她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特别之处。在自己对瑞亲王郑溶说过那一席话之后,在那小双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下去,宫门前阴嗖嗖的一幕又陡然再次在她眼前出现——小双子的尸体直直地从郑清手中“咚——”的一声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宫门前汉白玉的砖石之上。
她打了一个寒战,若不是她的直言相告,那小双子的生命或许就不会被张德他们捏在手心里,任人揉搓扁圆,在二八年纪便零落惨淡。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尚且还没开始选择,无意间便已成了他人的刀刃。她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姑娘仰面躺在那冰凉刺骨的砖石上,旁边的张德尖着嗓子说:“小双子是被利器一击而毙的,早是命归黄泉。”
那小双子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汉白玉冰凉透骨的砖石上,脸侧在一边,静静地贴着冷硬的寒冰,再没沾染人世间的半点气息。血迹从她的脑后一直蜿蜒而下,流至她的颈项间,流至她的胸口,一直流到了她仰卧的地上,一点点地洇在宫中洁白无暇的汉白玉砖石上,尽如那雪中怒放的红樱,斑斑点点,殷红妖娆。只是再没有半分温度。
不用待到来日,只消用水轻轻一冲刷,那夜晚盛放在汉白玉上的妖娆红樱,就会再无半点痕迹。从此天地之间,只留男儿伟业,帝王奇功,千年称扬,万代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