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郎中大人唯一的嗜好是赏玩鼻烟壶儿,今儿是冬日寒钓,明儿是八仙过海,后儿又是三英战吕布,坐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儿,把玩一只鼻烟壶就能耗上一两个时辰。部里人人都道是候郎中大人风雅,可谁人知道,他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心里慢悠悠盘算着的,到底是些什么?
今日里,候松坐在窗边,左手搁在梨花案桌上,漫不经心地盘着两枚灯笼狮子头,右手手心里则攥了个精巧的鼻烟壶,上下摩挲着把玩,一双绿豆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将那鼻烟壶对着日光细细地瞅,仿佛能将里头绘的鱼戏莲花看活了似的。
外头,苏萧叩门:“侯大人。”
良久,侯松终于把目光从那支米粒大小的莲花瓣上移动到门上,抬了抬下巴:“进来。”
苏萧跨进门来,拱手道:“前日里,大人吩咐下官准备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侯松道:“可是对照清册准备的?别待到内务府差人来取时,出些差三落四的岔子,到时候,本官可不好向上头交代。”
苏萧回道:“下官已经一一查验过了。就等着内务府派过来的人来取。”
侯松点头,这厢那脑袋已经埋下去了,目光盯着手上的器物一错不错,口内道:“去罢。”
苏萧道:“下官告退。”
正往外走,却听侯松在后头补了一句道:“苏主事,你记得下午内务府来人的时候,把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清点出来,一并让他们带过去。”
苏萧略一犹豫,回道:“大人,按旧制,黄缎九龙曲柄盖需得大典前三日,方可交付内务府。”
侯松双手抄在袖子里,冲她摇摇脑袋:“无妨,咱们司一贯和内务府常来常往,提前交付些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儿,你今日便将黄缎九龙曲柄盖清点出来,临到了三日,手忙脚乱的,若是忘了,可是砍头的罪过了。”说罢,又低头继续把玩手中的器件儿。
苏萧知此事办得不严谨,可架不住侯松拿着司里的老例子来压她,又见侯松并不再理会她,也只得告退出去。她前思后想,虽知此事不妥,却也无法,只得便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一并清了出来,将所有的东西给内务府的人一一预备齐全。
几日之后,她正在公廊上,却见侯郎中出门来冲她招手,待她揭了猩红毡帘进得门去,只见堂屋里面一位宫里的公公坐在正当中。那公公身材矮小,面容阴郁,现下未到十一月,却穿得极厚,身上裹着一件黑灰鼠的大毛儿褂子,双手抄在身前,从脑门子到脚后跟,都透着一股子从棺材中爬出来的半腐的气味,全身上下只唯有一双眼透出了点活泛劲儿来。
那人耷拉着眼皮看了她一眼,拉长了声音问:“你可是仪制清吏司主事苏萧?”
见她点头,那人又慢吞吞问:“皇上万寿节上的仪制用度之物,可是你前几日清点备下的?”
苏萧丈二和尚摸不到头:“的确是下官预备的。”
那人下巴朝她抬了一抬,道:“那四对黄缎九龙曲盖,也是你备下的?”
她一听这声气儿不对,心疑是出了什么纰漏,忙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正是下官和宫里的公公们交接的。不知公公为何有此一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的看了她一眼:“嗬,苏大人,您就别逗咱们内务府的人玩儿了吧?您给咱们内务府准备的四双黄缎九龙曲柄盖,三对可真真儿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点儿不差。可那第四对儿——”
他拖长了话音,尾音儿陡然拔高,将桌子下的一个箱子往前一踢,“劳烦您给掌掌眼,这可是一对儿红罗柄盖!苏大人,这是皇上的万寿,可不是亲王皇子们的好日子,您差人给咱们内务府送个红罗绣五龙曲柄盖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苏萧心知此事大不好,自己明明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全部交送了内务府,如何就出了岔子?她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薄汗,却强自镇定道:“下官可否借的红罗绣五龙曲柄盖一观?”那公公朝着桌子上的盒子努了努嘴,讥讽道:“您老给好好看看吧!”
她走上前去,大着胆子翻看箱子里头的红罗绣五龙曲柄盖,她虽初到礼部,可公事上却十分的勤勉,加上眼力又好,虽才三月功夫,那些存在库里的重要物什,都经了她两三次的眼。现下这红罗绣五龙曲柄盖,她一眼看去,的确是十分眼熟。
见她翻捡仔细,旁边的人眉头一皱:“苏大人您也不用查勘了,咱们内务府就算是认不得什么是凤凰什么是麻雀,可黄缎九龙和红罗五龙,咱家就算是化成灰了,也辨得一清二楚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公莫急。几日前交付仪制器物时,下官与内务府的公公们按着单子一一核实过了,那时除了下官,还有我礼部同僚王正思也是在场,断不会出错。若是公公不信,可叫王正思大人来,一问便知。”
内务府的那位公公正要发作,一直一声不响的侯郎中此时却道:“兹事体大,烦请黄公公稍候。”他唤来一个役从,将王正思叫了进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又道:“那日你可随着苏主事一道交接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
说到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时,侯松那音儿微微加重了些。
侯松心中明镜儿似的,苏萧是杜远那老狐狸横着一杠子安□□来的。自己在这部里时日最长,前年侍郎的缺空了出来,自己满以为排轮子也该排到自己了,却没想到,杜远却在皇帝面前举荐了那初来乍到的,姓杨的来做侍郎。而自己手头的差事,杜远是事无巨细均要过问,如今招呼也未打,就安插人手。
上次,这倒霉小子恰逢遇到了三喜过来送贺礼,虽不见得这小子当真听到了什么,可如今还是稳妥起见,设个小套子,虽说此时不好闹出什么大动静,好歹也能给这小子提个醒,一来是笼络些人心,二来也好好叫他知道,在这个地介儿上放老实着些。
王正思如何不知候郎中的一番暗示?忙道:“回禀郎中大人,那日,下官确实在场,也见到苏大人和内务府的公公一一交接仪制用度之物。只是,下官记得苏大人确实向内务府交付了黄缎九龙曲柄盖等卤薄之物,只是黄缎九龙曲柄盖是封在箱子里的,所以下官只见到了外箱,并未看到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
听闻此言,苏萧心下一惊,没想到同僚之间居然倾轧排挤至此。
那日内务府的人来时,苏萧知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出篓子,因此上也多留了个心眼,同内务府的人点数的时候,不仅将交接的册子按项逐一地验过,就叫上了司里最和气的王正思,帮她一路清点。当日为了避嫌,她每交付一样器物,均开盒验明,当初那最怕黄缎九龙曲柄盖上的金铃有些损伤,更是当场开箱仔细查验,以免有礼部和内务府有磕碰损伤之争。如今这王正思却一口咬定说没见过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实在是大出她的意料。
她不由气问道:“王大人,我们明明一同开箱逐一查验,今日当着候大人和内务府公公的面,你为何矢口否认?”
王正思正色道:“苏大人,下官那日看你苏大人事情繁琐,与你一同核对,乃是出自下官的一片好心。至于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下官确实没有见过,苏大人莫要心急之下,做出捏造言语的事情出来。”一席话竟将苏萧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上首之人见状,极其不耐烦地掸了掸袖子,道:“苏大人,咱们今儿来,不是为给苏大人找麻烦的,烦请苏大人将那一对儿黄缎九龙曲柄盖给咱取出来,咱手上还有其他差事呢。”
取出来?如今库里面哪里去找黄缎九龙曲柄盖?明明是四对,如今却嚷嚷说是少了一对,自己倒是上哪儿去给他变出一对来?丢了国之礼器,当定什么罪?她耳边又听那尖细声音不断催促道:“苏大人正经快去库里寻出东西,咱们也好向上面交差不是?”
苏萧已然知道这必然是个套儿,无论如何,现下只能硬生生顶着了,待见了尚书大人再谋划办法,于是便朗声道:“公公,自我朝高祖得了天下,御制天子用卤薄仪仗,这四对儿黄缎九龙曲柄盖乃是木质鎏金,上织彩云与流云火珠,一旁垂彩带三尺五寸,三层垂檐各一尺一寸绣金龙九只,下坠金铃十五只——公公,下官说得对是不对?”
上头的人冷哼了一声,道:“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苏萧道:“公公既然知道下官方才的形容并非虚言,便理应知道下官并不是头脑浑噩之人,方才公公说内务府分得清楚黄缎九龙与红罗五龙,下官虽只是一介小小的主事,可那黄缎九龙与红罗五龙下官亦是能分得清清楚楚的,必不会弄错。下官当日既将儿黄缎九龙曲柄盖交与了内务府,如今公公命下官从何处再寻出一对来?”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苏大人好一个伶牙俐齿!在咱家面前,苏大人也莫要摆弄些书袋,咱内务府的人虽说不识字,却知道皇上的事儿,是万万出不得差池的。大人既无法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出来,必然不是弄丢,便是毁损了,眼下别无他法——来人啊!请苏大人随咱们走一趟锦衣卫罢。”言下之意,竟是刑讯的口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