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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词 (时久)


  “原来吉少卿还会吹笛,果真是多才多艺,风雅之士。”
  菡玉放下玉笛抬头一看,只见裴柔带着几个婢女,捧了一束暗香盈怀的栀子,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
  以己度人,如果今日易地而处,换作她在裴柔的位子,哪能忍得这几月,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她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娘子过奖。”
  裴柔道:“吉少卿好雅兴,不过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吹笛子?妾略通音律,但只擅丝弦而不熟管乐,倒是相爷的笛箫都吹得好,少卿可与他切磋切磋。”
  在相府寓居数月,连婢女都私下风言她和杨昭的关系,裴柔怎会毫不察觉?但是裴柔对她并无针对排斥的敌意,至少她感觉不到敌意,反而常有一些疑似撮合之举。
  菡玉大概能猜到她的用意。出身卑贱的妾,哪有资格置喙如今贵为宰相的夫君的喜好举止,唯有尽力讨好逢迎,即便他看上了别人,也要贤惠地帮他得偿所愿。别说裴柔只是一个妾,富贵高第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当家主母,不也常有这样的无奈?
  然而越是这样委曲求全,越让她觉得心中有愧,无地自容。
  “是吗……”她呆呆地站着,目光斜视地面应道,“倒不曾听相爷提过。”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娇脆稚嫩的声音,委屈而愤怒地问:“娘,为什么爹还要再娶亲?为什么我要叫她大娘?为什么你还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夫妻啊!”而母亲泪水涟涟:“孩子,你不懂,聘为妻,奔为妾……”
  聘为妻,奔为妾,纵使当时满腔热情,过后,却只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单凭一时的爱恋,几句虚妄的诺言,一旦人心变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看一眼裴柔,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媚眼,强颜欢笑之下是否也隐藏着恶毒的愤怨。她想起那时,每次远远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都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变成一千把一万把刀子,把她切成碎片。而远处那人突然一回头,她的脸,赫然竟就是自己!
  菡玉一骇,往后退了一步。
  “菡玉,刚才那笛声是你在吹么?怎么突然停……”身后的树丛那边传来杨昭轻快的声音。他绕过树丛来,看到裴柔也在当场,敛起笑意淡淡道:“你也在这里。”
  “西园的栀子开了,我想采一束回去养,不想在园中听到吉少卿的笛声,也和相爷一样不由自主循声而来。”裴柔捧着栀子花向他欠身,“妾先告退了,不打扰相爷和少卿谈论国事。”
  杨昭道:“等一等。”从她怀里抽出一支栀子来,放在鼻下轻嗅,这才让裴柔走了。
  栀子香气袭人,他摘下花拈在指间道:“栀子别名玉荷花,倒是比莲荷更与你的名字相称。”伸手到她耳后,想把花簪在她发上。
  菡玉窘迫地往后一退:“相爷,我现在并不是……簪花雅趣,相爷还是与裴娘子共赏罢。”
  他不悦地蹙起眉尖:“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菡玉低下头,手在袖中抚着笛身上那道裂纹。“没说什么,裴娘子也是游园路过,刚打了个招呼,相爷便来了。”
  “菡玉,”他叹了一口气,“凡事忍让,太好说话,就会有人敢骑到你头上来。你不愿与人争口舌,别人还道你好欺负。”
  这些话应该教给争宠的姬妾罢?她心里略堵,口中还是端正地回答:“府里上下对下官都礼遇有加,下官只觉得受之有愧。”
  他看着她头顶淡青色的束发冠巾,冠下是柔软的绒发,梳得仔细,还是有一些微绒的碎发顽皮地冒出头来,泛着细软棕黄的光泽。她的脸低垂着,完全被发冠遮住,只能看到额头一角。这几乎已经成为她面对他的唯一姿势,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清清楚楚地直面看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个多月了,她一直这样冷淡疏离,也早该习惯了啊,只是……
  他暗暗叹息,一低头注意到她手里的玉笛,问道:“刚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
  菡玉点一点头。
  “这支笛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微讶,不意他忽然问起笛子的出处。“是……友人所赠。”
  “我也有一支碧玉雕琢的短笛,和你这十分相像,也是白色的穗子。”他伸过手来拿那支玉笛,她便松了手,任他拿去察看,“不过看上去要比你这支新,音色也要亮一些。”他翻转笛身,看到那道裂纹,“原来是裂了,怪不得声音低沉。好好的笛子怎么弄裂了呢?”
  “友人赠予我时已经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问赠她笛子的友人是谁,终究还是忍住了,把笛子还给她。“方才你吹的那支小曲,再吹一遍给我听。”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便在石凳另一头坐了,重新吹了一遍。曲调是极简单的,像孩童传唱的童谣,任何人听一遍就能哼唱出来;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只要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简简单单的调子,仿佛率直得不带弯儿,又好似带了太多的弯,以致觉察不出来了。他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击着,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方才的一丝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一曲终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她略一迟疑:“叫做……镇魂调。”
  “镇魂调?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随即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很贴切。一听到它,心里头再多的烦躁愤怨全没了,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不是有‘镇魂’之效么。”
  她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杨昭又道:“以前我也喜爱吹笛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我那管玉笛也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许久不温习,只怕都吹不响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小段她刚刚吹奏的“镇魂调”,觉得自己记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她依言把笛子递给他。碧玉微凉,吹孔处结了一排细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时呼出的气凝结。他缓缓地把笛子抬到唇边,下唇贴着那温凉的玉,一时只想着,刚才她也是这样,触碰了这一块地方。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东边的天空暗沉沉的,西侧却是一片绚丽灿烂的晚霞。树冠投下的暗影将两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悠扬的笛声从他指下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飘荡出来,宛如氤氲的薄雾。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这只学了点皮毛的半吊子要强上许多,那宛转的曲调由他演绎出来,便格外地动人心魂。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听这曲子的时候。她看着他模糊昏暗的侧影,忽然觉得他吹笛的姿态,和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么几分相像。
  那时……
  她悚然一惊,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的笛声也恰恰结束。
  “对了,昨日听相爷说哥舒将军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了九曲部落,不知此事可有后续进展?”
  他惨淡地一笑,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来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细细擦试干净了,递还给她:“菡玉,你可真会挑时候打岔。”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接着道:“我已奏表陛下,请以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语气恢复为谈论公事的肃然。
  菡玉便也收敛心神,道:“有了哥舒将军制约,安禄山便不至于横行无忌。”
  叛逃回漠北的阿布思被安禄山所破,其精锐骑兵尽归之,加上原先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力,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朝中不断有人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但皇帝就像吃了迷魂汤似的,对这个贵妃的干儿子深信不疑宠爱有加,根本听不进去。杨昭厚交哥舒翰,不仅是看中哥舒翰权宠日盛,手下兵力雄厚,也因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本就有隙,正好可以相互制约。
  杨昭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面硬碰硬,总比让……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有一些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莲伏(3)

  六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杨氏众人自然也随行。杨昭此时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宣阳坊相府前会合。
  杨氏素来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马并辔行走的宽阔大街,此时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杨昭以剑南节度使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其余五家家奴各穿一种颜色的锦绣衣袍,粲若云霞光华夺目,五色合成一队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当真是炙手可热的富贵盛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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