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阵,杨昭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相爷如此厚待,下官受宠若惊。下官定当鞠躬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她敷衍道:“这院子比公舍强上百倍,下官当然满意。”
“杨昌会指派婢女仆役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他说,他办事牢靠。”见她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拉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就是花园,园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过一段时日天气热起来,就可以种莲藕了,到了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塘荷花,你喜不喜欢?”
她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还没有莲花浮萍,只有几朵石雕的芙蓉,衬着出水而立的石鹤,惨淡地盛开在碧波间。
他突然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她半低着头,正看到他腰间孤零零的金鱼袋。他的玉佩还在她这里,还没有还给他呢……
相对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绪却飘到远处去了。记忆中那一对母女,也总是这么默默地相对着。孩子红着眼,赌气闷头绣花,锋利的绣花针刺破了她细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纹上。她说:“娘,我替你重绣一个,重绣一个给爹爹,叫他回心转意。”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只喃喃道:“我绣给你爹的荷包,他落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给他呢。”她手里攥着那个旧荷包,裂口处丝线一团一团地卷起来,花开并蒂,都成了断线。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还在么?”
她恍惚道:“在。”
“拿出来。”
菡玉脸色微变:“我……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来再归还相爷。”
他追问:“什么隐秘的地方?现在不能拿出来么?”
她闪烁其词道:“如果相爷现在执意要看……请相爷先出去一下,我这就找出来还给相爷。”
他好奇心起:“你究竟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我出去才能拿出来,不能让我看见?”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刚搬过来,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柜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欺身上来,手往她脑后探去。她慌忙躲避,却被他手臂箍住,逃脱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衣领里,贴着颈后的肌肤轻轻一勾,就把脖子里挂的丝绳拉了出来。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还骗我说藏起来了,原来是藏在自己衣服里。”他笑着抚弄丝绳上系着的莲花玉佩。再熟悉不过的纹理,每一道每一缕都被他摩挲过千百遍,即使闭了眼也能在脑中勾画出它的模样。“你总是这样,非得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被他当面揭穿,她尴尬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花园里一队婢女侍候着领头的娘子在园中闲游,或许是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她本是朝着这边来的,又掉头折返避开了。
裴娘子,她记得的,单字“柔”,蜀郡人,杨昭从剑南来京后三个月就把她从蜀地接过来了,以妾室名义登记在籍。
这些是她在杨昭家中首遇裴柔后去找韦谔查阅籍册所得。籍册上还记录裴柔原是贱籍,菡玉偶然问起在剑南任过职的同僚,说十几年前裴柔曾是艳名远播的蜀中名妓,风尘侠义传为美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杨昭并未看见裴柔,握住她的肩将她扭回来,含笑盯着她道:“事到如今,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你说,为什么将我送给你的玉贴身戴着,嗯?”
“贴身戴着……只是怕丢罢了。”她微不可见地冷笑,脱下脖子里挂的玉佩递给他:“相爷的东西贵重,还是物归原主吧。”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莲花,并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欢的话就留着罢。”
她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欢。”
“口是心非。”他倚到窗边柔声戏道,“这块玉是去年我特意找人琢的,当然是为了你,菡玉,也只有你和它最相配。”
她握着系玉佩的丝绳晃了两圈:“相爷既然打算把这玉送给我,可是任凭我处置?”
“你要怎么处……”
话没说完,她突然一扬手把那玉雕莲花扔了出去。他阻拦不及,玉佩直飞到水池中,击中石雕的莲花瓣,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高高弹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个晃,缓缓沉入水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在家,更新难以保证,我尽量吧。端午后恢复正常。
☆、第八章·莲伏(1)
一夜疏风骤雨过后,满池的荷钱便都喝饱了似的伸展开来,仿佛娇嫩初绽的少女,羞涩而亭亭地出落于水面之上了。
几名婢女围着池塘,将镰刀绑在长竹竿上,瞅着池中新绿的荷叶,镰刀朝叶下一伸一钩将茎杆割断,再慢慢拖到岸边来,一层一层铺平收起。这些叶子正当鲜嫩,用来煮粥蒸点心入菜,都是极好的材料。
“你们几个,在忙什么呢?”
领头的婢女红颖抬头一看,远远地见花园那一边,主母带着几个使女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着池塘边上忙活的婢女问:“这是在做啥子?新长出来的荷叶就摘了,如何开得好花?”
红颖回道:“是厨房的人要荷叶做材料。园丁说这荷花种得密,打掉一些还能长得更好。”
裴柔问:“荷叶也能做菜?”
红颖道:“裹着糯米、肉之类的蒸熟,里头的东西便会自带一股荷叶的清香。上回用这方法做了一道小点,相爷赞不绝口呢!”
只要是相爷喜欢的,裴娘子总会尽力投其所好讨他的欢心,出主意的人也会得到嘉奖。果然,听她这么说裴柔便改了语气,只吩咐道:“既然要给相爷入菜,务必弄得干净些。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上回吉少卿随口说了一句,相爷一直记着,特意吩咐厨房为少卿做的。”一个女子的声音□□来。红颖转头一看,是在吉少卿院里伺候的婢女芸香。她向芸香使了个眼色,芸香却不予理睬。
裴柔挑起眼角瞥了芸香一眼,并不想多理会她,指着芸香身后的生面孔问红颖:“那个小丫头,是前几天相爷刚刚买回来的?”
芸香抢着回答:“是吉少卿在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怜,相爷转头就派人把她买下来了。这不,正好少卿院子里人手不够,相爷便把她派给我管教,先帮着忙。”一边叫过那小丫头来,“小鹃,过来给娘子见礼。”
小丫头初来乍到,也不清楚相府里的人事规矩,看裴柔穿得华贵,过来便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小鹃见、见过娘子……”
裴柔只是点点头,对身后使女道:“我们继续往那边去罢。”领着一群婢女往花园另一头去了。
红颖看她走远了,才对芸香道:“你这张嘴呀,就不能别那么厉害逞口舌之快?她好歹也是管着大家的,得罪了她,对你可没好处!”
芸香道:“一个女户出身的倡伎而已,不过是趁着相爷屋里没人才鸠占鹊巢掌了权。这风水轮流转,我看她也威风不了几天了,怕什么?”
红颖瞪她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芸香笑嘻嘻地凑过去,朝她眨眨眼:“你知道相爷都多久没去她那边过夜了?”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红颖惊道:“这么久了?那相爷是怎么……”话一出口才觉得着了芸香的道,羞红了脸啐她一口:“你这蹄子胡说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坏了!”朝一旁的小鹃努努嘴。
小鹃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回事,疑惑地看着她俩,不明所以。
芸香和红颖忍俊不禁,两人凑近了咬起耳朵。红颖问:“你在那边当差,天天伺候来去,可有……真见过?”
芸香道:“这倒没有,他藏得可谨慎哩,卧房里都不让我随便进去的,相爷也没有留宿过。不过大伙儿都这么说,准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爷那巴巴的模样儿,像是对下属的态度么?”
红颖斥道:“怎么对相爷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不过,倒是贴切的很。”
两人笑作一团。一旁小鹃一头雾水,只听红颖说到芸香当差,插嘴问道:“芸香姐,你们是在说吉少卿吗?”
芸香转头捏一下她的面颊:“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红颖笑道:“她还小嘛,什么都懂才稀奇呢。回头你一样一样仔细说给她听,免得她弄出什么漏子。她可不像你,一转一个心思,这张嘴还跟刀子似的。”
小鹃战战兢兢地说:“红颖姐,我需要懂什么,会弄出漏子来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你们可一定要教我!”
红颖道:“那便先跟你说说方才看到的那位娘子吧,免得你以后见她说错话。裴娘子只是相爷的妾,相府没有女主人,你知道罢?”
“我还以为娘子就是……”小鹃点头,“我明白了!”
红颖继续道:“虽然不是主母,实际行的也是主母的职责,所以对她还是要恭敬些,毕竟裴娘子与相爷有十几年的情分。相爷来京城之前原在蜀地从军,任满后一度虎落平阳,幸得裴娘子仗义相助才渡过难关。相爷进京后就把裴娘子也带过来了,本准备娶她为妻,不知为何耽搁了。再后来相爷得到陛下赏识,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地位,更不能娶她了,所谓良贱不婚,人言可畏,只能纳作妾室。但是相爷一直念着旧日恩情,家里的事都交给裴娘子掌管,自己也没有再娶妻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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