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内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家奴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些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锦绣,奢靡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过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玩心大起,对身边扈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忍怒劝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道:“贪财好利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玩弄,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腾达,自然可以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为衣食所累的普通百姓,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不是人人都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落魄,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君不见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
杨昭脸色微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听他如此奚落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颇是后悔,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么,我活不过四十岁,下场也不怎么好。”
她心中猛然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冷漠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二载的年中,如果一切都不曾改变的话,他离四十岁的大限真的不远了。
扈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迟疑地问:“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忽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扈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走远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午时抵达骊山华清宫,皇帝劳顿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调息,晚间摆开筵席大宴群臣。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石莲,忽然想起天宝四载初入京时,自己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当时还只是集贤院的客卿,并无官职,就被赐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回……似乎是第二次见杨昭吧?
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只觉得这个人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屑与他攀谈。再往后,同朝共事数年间有过少许几次接触,针锋相对被他欺压的多,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与他说的话突然就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犹在耳畔,仿佛不曾忘却。
“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净,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山人以莲为名,实是相称,还有人说你是莲花精气所化的仙骨呢。”
她是怎么回答的?“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失了高洁,折了风骨,却还是一事无成。
“在想过去的事么?”
菡玉回过头,杨昭已坐到她身边,手里还端着酒杯,脸色微红,身上带了淡薄的酒气,笑着又问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来华清宫时的情景了么?那是天宝四载的十月,我还记得,当时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桌子不是这么摆的,要转一个方向。”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旋转的手势。
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这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
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记不记得?”
菡玉一想,那时自己没有官职,以布衣方士身份赴宴,当然穿的是素衣素袍素靴,便答道:“白色。”
“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
“我也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光华流转,“菡玉,和你有关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和我的人刚动过手,毫发无损,右边衣角下摆却被削掉了一截;那回你翻墙进……肩膀后背上蹭了一把墙灰,衬着黑衣非常显眼,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捉拿史敬忠回来,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形怪状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东平郡王府,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政社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使女来给他上了杯浓茶。
杨昭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无法回答。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青石路,没有泥地。难道你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菡玉倒想起来了。那时她第一次见温泉,又见骊山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游览,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杨昭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么碰到的,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他抬头往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华灯璀璨,但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一粒粒嵌在深蓝的天幕上。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
菡玉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夜黑路滑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
“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地也跟过去。
杨昭走到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
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陈大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
群臣中有人本想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发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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