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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孽 (猗傩)


  她起身四顾,满院的禁军不知什么时候撤了出去,萧明远和陪同的宦官也没了踪影,只剩了几个平日亲近的侍女和管家静静在旁边站着。
  见她起身,管家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身边,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低声道:“小姐务必节哀……大人和夫人在天有灵,必是一生护佑着小姐的。”
  苏凰微闭着眼睛,任由大雨瓢泼一般淋在她头上身上,将她浑身浇透也毫不在乎,只凝神仔细回想着爹娘说过的每一句话。
  “凰儿真聪明,都会背诗了!”“凰儿,爹爹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凰儿,你又淘气欺负哥哥了?”“凰儿,来和娘一起绣这副观音像。”“凰儿画的画越来有模有样了,以后会给爹爹画一幅像吗?”
  ……
  可是最后,爹娘都对她说:“凰儿,好好活下去。”
  冷风吹在她湿透了的身上,她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栗,仍是用微微颤抖着的指尖给管家递去手帕:“张伯别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她咬紧一口细白的牙齿:“既然上天独留我一条命,苏凰不敢不珍惜!”
  说罢,向左右疑道:“哥哥嫂嫂可还尚在?”

☆、21世情薄

  管家打一个激灵,差不多是怀了满腔的期盼,急忙上前:“老奴去贺家看看,或许公子和少夫人还……”
  “还活着?”一个嘲讽的男声响起,苏凰透过密帘一般的雨幕,依稀辨认出是方才那个禁军统领。她正恼怒此人的无礼,后面便有几个禁军抬了两副草席进来放到回廊里。
  苏凰慢慢走到廊下,望着两副破旧不堪的草席,静静问了一句,近乎自语:“这是哥哥和嫂嫂?”
  “苏文德已经不再是吏部尚书,国公的爵位也削掉了,陛下金口玉言‘钦点’的庶人,说到底,还不如寻常的庶人呢。”他面上是猥琐的笑:“小娘子可还满意?寻常的庶人收殓时买不起棺木,常常就是用这样的草席裹尸下葬,为找同样规制的草席,可费了本官不少功夫。其实费功夫也罢了,苏文德本就是以谋反的罪名处死,怎么能让他的儿子在殡殓上再逾制呢?”
  苏凰冷冷看向他,眼里要沁出血来,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萧丞相也尊称我爹一声‘贤兄’,哪怕我爹现在是被圣上赐死,我苏氏祖先也依旧受天子敬重,哪里轮到尔等小人口口声声直呼我爹名讳!”她浑身湿透,发髻也凌乱了,整个人狼狈不堪,但说出的话依然是往日安国公嫡女的气势,让周围的几个禁军也不由微微震惊。
  禁军统领自觉无趣,然而不甘心就这样被一个黄毛丫头白白训斥,于是仍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丢下一句“萧丞相念及往日交情,特向圣上求情,恩准延缓你三日的时间替父兄下葬,七月十二便有人来接你入教坊。”便径自离开。
  府里稍稍值钱的东西都被禁军查抄尽了,放有藏品和钱物的库房也贴上了封条。苏凰当掉了不少自己值钱的衣物首饰,才勉强换了一些银子。饶是这样,离一家四口人的丧葬所需费用仍然差得很远。
  当铺掌柜知晓苏家失势,也赶着来踩一脚,该给十两银子的硬克扣成四两,还要用不阴不阳的语调补一句:“满京里谁不知道苏家犯的什么罪?如今我肯收你家的东西,你就该回去烧几炷高香,再要争辩,可一文都没有了!”
  苏凰虽然不忿,但确实如这个掌柜所言,京里的当铺只此一家肯收她当的东西,即使明知被克扣了大半银子,也少不得要忍气吞声。
  她盯着荷包里少得可怜的几两纹银,一筹莫展。南春忽然起身跑出去,片刻后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进来放到她面前的小桌上,跪下道:“这是奴婢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虽然不多,亦是一番心意,还望小姐不要推辞。”
  她顿时愣住,连忙将南春扶起来,哽咽道:“南春,你存心让我难过是不是?苏家已败落至此,府里的人自然都要遣散,连我也不日就要到教坊去……你把体己都拿出来,以后可怎么办?”
  南春摇摇头:“小姐别管这些。只是现下若没有足够的银钱,难道小姐真要大人、夫人、公子和少夫人都草席裹身下葬么?果真如此,他们即便仙去,又如何能入土为安?”她含泪勉强笑一笑,“至于奴婢,早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原先攒着体己是想着日后能找个好归宿——而今,小姐也无依无傍,小姐便是奴婢的归宿。”

☆、22殡葬

  正说着,管家也叩门进来,亦是同样一番言语。不一会儿,翠夏、千巧及各房的几个大丫鬟也纷纷送了银子过来。
  苏凰望着满屋的人,眼眶一热,滚烫的泪珠又落下来:“到底是苏家连累你们。”
  管家声音里是难以掩抑的沉痛:“大人向来忧民之忧,夫人也乐善好施,安国公食邑里的百姓,谁不曾受过国公和夫人的恩惠?只叹青天无眼,竟让苏家遭此横祸!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福继续服侍主子,但求尽绵薄之力让他们入土为安。”
  如此拼凑一番,终于买了四副棺材。苏凰一身重孝,持引着魂幡走在灵柩前,身后是唢呐吹出的丧乐,一声声飘浮在绵绵的雨丝里,悲凉凄楚,教人哀断愁肠。仅剩的几个忠仆也披麻戴孝,拉着本应由亲人拉的白色灵布,一同前去送灵。
  一行人走了半晌才行至苏氏墓地,将棺木置入墓穴。这片墓地是先帝赏下的,是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整片墓地枕山面水,前有碧螺溪水缓缓穿过,后有碧螺山为靠,层峦叠翠,青柏葱茏,平日里也日照充沛。
  然而现在苏凰跪在墓前,看着经连日的阴雨浸淫后的泥泞土壤被丧葬的人一铲铲地盖到至亲简薄的棺木上,想到他们生前少有人能比肩的荣耀富贵,而今死后竟如此凄凉,连副像样的棺木也没有,若不是祖上挣下的墓地还在,只怕现在想要入土为安也是难上加难。这样想着,不由悲从中来,连手上的长明灯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点亮。
  她将四盏长明灯一一摆到碑前,又亲手供上四份祭品。刚刚上完香,管家过来低声道:“小姐,该烧回头纸了。”她接过管家手里的冥钱,一边点燃了,想着这回头纸烧得再如何多,爹娘和哥嫂也不会再活过来,不禁悲戚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苏凰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府里的仅剩的几人也都被她遣散,翠夏和南春舍不得,苏凰恳切地拉过二人:“如今我是要去教坊的人,从此不过做个歌舞伎罢了,纵使你们不嫌我低贱,我又拿什么来养活你们呢?不如就此散去更好。你们若有心,往后有了夫家,得空时能帮我在爹娘和哥嫂墓前上炷香,我便感激不尽了。”
  南春跪下坚持道:“翠夏在京城有爹娘,不能不回去尽孝。可奴婢已经说过,此身已无家可归,小姐便是奴婢的归宿,小姐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了!”
  如此一番,南春到底留了下来。
  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可苏凰却因为连日来的伤心疲累和风雨侵袭而患上了严重的风寒。南春陪着她守在空荡荡的灵堂里,手里端了热热的姜汤来,轻声道:“我刚刚熬好的,小姐喝了可以发散寒气。”
  苏凰抬起千斤重似的眼皮稍稍看了一眼,懒懒道:“南春,我要是病得再重一些,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了?”
  南春把汤碗搁到一边,仔细地将她的上身扶起来靠到自己的怀抱里,才端起姜汤,用羹匙舀了一匙,小心地喂到她嘴里:“小姐忘了大人和夫人的话了?若小姐这样轻生厌世,想必到了仙地,大人和夫人也不愿意见小姐的。”
  苏凰默然半晌,忽然挣扎着起身,把姜汤拿过来一饮而尽,南春正高兴她终于肯喝了,她却把空碗拼力往远处一扔,扑到南春怀里嚎啕大哭:“南春!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爹娘和哥哥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喝下去的姜汤又热又辣,顺着舌尖一直辣到胃里,辣得她的泪总也流不尽,连南春也能感到自己的衣裳被洇湿后的潮冷。南春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安定下来,才幽幽叹一声:“是不能相信。奴婢当时也不能相信,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能相信的也相信了,不能习惯的也一并习惯了——小姐与我的路都还长得很呢。”

☆、23延庆伎

  苏凰一夜难眠,好不容易四更时分才勉强睡着了。她恍惚觉得有人在门外叫“凰儿,醒一醒。”她以为是哥哥在敲门让她起床去吃早饭,连鞋也顾不上穿,直奔门边去:“哥哥,是不是你?你回来了?”正欢喜着要去开门,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慌忙伸手去抓门闩,然而抓到的仿佛并不是想象中结实坚硬的木块,而是一个柔软的有温度的东西。
  她马上清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自己手里攥着的,竟然是一只男子的手。脸上的红霞颜色更重,她急忙松了手,低头叫了一声:“怀倾哥哥。”
  萧怀倾脸上绷了一天的阴沉神色一下子舒缓了,柔声应了一句“我在。”便回头向郎中说道:“叶公说只要凰儿醒来,这病便能好大半,现下凰儿已经醒了,叶公看她是否还有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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