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凰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进来之前在门口看见的。哥哥与嫂嫂执手同行,一点都不像之前的样子。”
苏夫人起身在上首的高榻上坐下,叹了一口气:“昕儿还算听话……到底也是苦了他,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怀柳早晚要另嫁人家,如果昕儿还不放下,只怕到时会更加伤心,何况清仪的确是个好儿媳,平白让她受冷落也不应该。”
苏凰跟过去在西面的位上坐了,想起清仪的样子,是那样的安静温婉。其实若不论感情深浅,她来做自己的嫂嫂,实在是不输给怀柳分毫的,便安慰道:“嫂嫂自有她的好处,哥哥既然肯听娘的劝,慢慢过下来,一定会喜欢她的。”
苏夫人虽依旧忧心,也只得默然。
苏凰突然想起早上看的那句不能理解的话,便问:“娘,您知道‘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是什么意思吗?”
苏夫人讶异地看她一眼:“好好儿的,你问这句话做什么?”
“我闲来无事,看《三十六计》时看到的。虽然知道是笑里藏刀之计,可是总想不明白——娘,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苏夫人淡淡一笑:“这是兵法,姑娘家不明白也罢。只要你不行恶事,你便看不到这样的恶行,既看不到,不如就当没有这样的人……”
话音未落,管家慌慌张张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夫人,不好了!大人回来了!”他连礼数也顾不得,直扑到榻前跪下,连苏凰也不相信一向持重的管家竟带着哭腔:“夫人!禁军押着大人回来的!”
苏夫人呆呆地起身准备出去看看,可丝履刚刚挨地便全身软了下去。苏凰纵身扶起她:“娘!”又回头看向管家,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怎么会?怎么会!是不是看错了?我爹是陛下的辅政之臣,陛下一向倚重他,怎么会派禁军押他?”
可是管家的沉默分明让她不得不去相信。
她与南春一同扶着母亲向府门口走过去,还未看到父亲,就见一队队禁军在府中四散开来,像撒落的豆子,把持了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走了多久,苏凰看见十几个禁军牢牢盯着一个戴着枷锁的男人,他官服官帽均已被脱去,套上的囚服肮脏破烂,只有尚还干净的脸庞能证明他是几个时辰之前那个权倾朝野的安国公。
苏凰走近他,抓紧了母亲的手,轻轻叫道:“爹……”
苏文德别过脸,半晌才道:“凰儿,爹不能再保护你——你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
苏夫人已几乎站立不住,听了这话更加激动:“文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陛下会派禁军到府里?”
☆、19家破
苏文德皱眉叹道:“树大招风,都是我从前太疏忽。如今朝里小人当道,个个眼睛都盯着我,恨不能早日取而代之,什么由头想不出来?”
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来:“国公大人果然骨头硬,到这份上了还能口出怨言,啧啧啧,没这样的胆识,还真不敢犯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罪!”
苏凰与母亲对视一眼,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看向那个宦官:“公公,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的!从太宗时起,天子一向厚待苏家,先帝更命我爹做辅政大臣。天恩浩荡,苏家唯有竭诚为国,怎么会谋反?”
话音刚落,门口走进的一个禁军统领模样的男子一脸不屑道:“哼,亏你们知道天恩浩荡!”说完,却立马又换了一副脸,做了一个相迎的手势,向门外点头哈腰道:“萧大人请。仔细着门槛,小心些。”
萧明远并不理会他,径直走到苏文德面前。
苏凰连忙叫道:“萧伯伯,你是不是来救我爹的?我就知道,陛下一定误会我爹了,我爹绝对不会谋反的!”
萧明远笑了笑,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慈爱。他温言安抚着:“你爹和我几十年的交情,他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他停下来,露出为难的神色:“可陛下不信,萧伯伯也没有办法。”说着,拿出一幅明黄的绢帛,神色肃穆起来:“苏文德听旨。”
满院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只余萧明远一人站立。在阴沉的云色包裹之下,他的声音显得浑厚又沉闷,一下下敲击在四周又高又厚的围墙上,又被反弹回来,直弹到人里去:“朕以寡德,承嗣丕基,常怀思贤之志。尚书文德枉受先帝遗命,未有辅佐忧勤之举,而暗藏溺奸罔上之心。以姻结同流,欲朋比为奸。蒙蔽天日,阴图神器。悖德若斯,实辜朕望!按覆无爽,何以仪刑朝廷、倡率百官。聊褫爵秩之隆,往就庶人之等。念其父祖之功,不追九族之过,凡其亲近眷属,成年宜皆赐死,余者男子没为官奴,女子充为乐户,全数赀财悉入国库。以明法正,勉尔悔虑。钦哉!”
苏凰看到父亲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就像看戏的时候早早地猜中了戏台上将要上演的结局,所以在结局来临时才会如此从容不迫,视死忽如归。她才十四岁,还不太能明白这道诏令代表的含义,所以她张大了耳朵,满心期望着能从某个人的只言片语里寻到一丝转机。
她听到父亲悲伤而淡泊的叩谢:“庶人苏文德谢主隆恩。”
是“庶人”而非“罪臣”,大概是她父亲最后能坚持的事情,他可以从容赴死,然而这不明不白的“罪”,他扛不起。
然后她听见萧明远依旧和气、甚至带点发自肺腑的难过的言语:“苏兄一去,愚弟的棋局从此便少了一人了。”
苏凰也难过不已,看过去时正对上父亲似笑非笑的眼睛:“一人的棋局岂不广阔?从此满盘棋子尽在你股掌之中。”
她没放过任何一句话,可等来的不是转机,而是更冷的绝望。
苏文德看一眼宦官端过来的毒酒,静静说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挂念,只余幼女凰儿尚未及笄,可得一条生路。”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所以出口的话也沾染了苦涩的味道:“愚弟求萧大人一次,请大人务必转告郎中令贺钧,让他照顾凰儿。”
萧明远还未出声,禁军统领模样的男人便冷笑道:“郎中令?本官便是郎中令。”他逼到苏文德面前,有一丝狠意:“大人自己的罪名可要好好儿记着,免得到了地府还做个冤死鬼——‘姻结同流,朋比为奸’,大人以为贺钧能独善其身么?”
☆、20双鸩
苏夫人已渐渐冷静下来,她一直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对耳边的话恍若未闻,此时才拉着女儿的手,仿佛是自言自语:“是谁害我们,是谁?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凰儿,你要听爹娘的话,好好活下去,替爹娘看那些恶人的下场!”
苏凰眼里全是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缩在母亲怀里拼命摇头。七月的天气炎热憋闷,沉沉的乌云没有让天气凉爽分毫,反而在憋闷之外又添了逼仄压迫。她摇着头,恍惚听到萧明远在说:“贤兄放心上路,弟虽不济,也一定会给凰儿安排一个最好的教坊。”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顾不得擦一擦满脸的泪,扭头问:“萧伯伯,你要我爹上路去哪里?为什么我要到教坊去?”
这一次没人回答她。
宦官尖细的嗓音飘了出来:“这可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大人请吧?”
苏凰起身,扑到父亲面前,死死抱住他。父亲肩上套的枷锁硌得她手臂生疼,但她顾不上,只一味哀求道:“爹,别喝!凰儿不能没有爹,凰儿不想变成没有爹的孩子!”
苏文德露出一抹安宁的笑容,就像他平日也是用这样的笑容对她说:“凰儿,兰花应该画得幽静些。”她现在听见父亲用了这样的笑容,对萧明远说道:“在我死之前,大人可否把我肩上的枷锁解下来?”
萧明远略一沉吟,摆手让侍卫解开枷锁。
苏文德道声“多谢”,起身走到夫人身边,与夫人相对跽坐,这才拿起雕有五福捧寿图样的玉质酒壶,倒了两杯,递一杯到夫人手上,温柔言道:“合卺交杯,生死相随。”
苏夫人眼里的泪滴到面前的酒杯里,像春日的雨丝在碧湖上漾起涟漪,神情是同样的宁静从容,亦执杯温柔相和:“交杯同饮,至死同心。”
苏凰哭得没有力气,她想要去阻止爹娘,却被几个禁军牢牢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喝着真正的合卺酒一样,交杯饮尽。
她眼中一黑,几乎昏倒,用尽了全身力气爬到爹娘面前抱住他们,再喊出来时已经是声嘶力竭的痛:“不要丢下凰儿!不要丢下凰儿!不要丢下……”
然而所有人都沉默了。
裹挟在密沉沉的乌云里的大雨终于如期而至,她将头埋在双亲相拥的怀抱里,双亲口鼻里流出的血与她脸上的泪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但瞬息间又都被雨水冲刷掉,渗进衣裳的层层布料里,渗进膝盖跪着的石板缝隙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感受着父母的体温冷下去,连她自己的体温也渐渐冷了下去,除了远处隆隆的雷声,偌大的庭院里竟听不见任何言语,几乎让她以为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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