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劲的盯着我,开心的笑道,“我从没见过您这般高兴,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喜形于色吧?”
我羞惭的垂目,尽力平复情绪,刻意解释道,“陛下准我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你可有想去之处?”
“那可多了,常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当然是去姑苏杭州转转了。”
其时扬州繁华更胜苏杭,就拿园林胜景来说,扬州城因盐商云集所造楼台之奢华几乎无处可以比拟,但苏州却是文人雅士集中之地,亦可谓占尽风流。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在江南寻些有趣的东西带回去给她,我想到那日她给我看的湘夫人图,当下决定去苏州拜访萧征仲求画,作为礼物送给她。
我将这个决定告诉阿升,叮嘱他,“此行不宜声张,我们沿水路下到姑苏,快去快回,千万不要让地方官员知晓,以免扰民。”
时至隆冬,我和阿升到达苏州时,刚刚落了场薄雪,河岸两旁和河上亭桥仿佛积了一层白霜般,这景象与诗画中惯常描绘的江南春日烟柳云霞迥然异趣,又不似京城冬日的风光那般肃杀寂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阿升看的出神,却也没忘记问我去何处寻那萧征仲,我故意逗他道,“我也不晓得,还不快去打探来?”
他乖觉的点头,去路边一处卖文房的店铺内打听了一会儿,回到告诉我萧征仲的宅子在阊门内文衙弄。我点着他眉心笑赞他,“进益不少,知道去哪里问询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日后可以派你独自出门了。”
他不无得意的说道,“跟先生久了,不聪明也学的聪明了,这就叫近朱者赤!”
我笑说他是小马屁精,之后又在市集上买了两匹马,直奔文衙弄而去。
可惜我低估了萧征仲书画受追捧的程度,萧宅门前早已门庭若市,府中的仆从正在门前一一检验名帖,见到陌生来访者并不放行。
见此情形,我知道若是一味隐瞒身份怕是难见萧征仲一面,可终究不欲到处张扬,一时踌躇不前,反正今日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索性去别处逛逛,再做计较。
苏州最富盛名的山塘街便在阊门附近,我们牵着马信步沿街走着,一路行来,店铺鳞次栉比,街巷中招牌灿若云锦,山塘河在街市旁缓缓流过,河上画舫游船不断,其间偶有载着花卉的船只从这里前往虎丘附近的花市,花香沿着河水两岸静静铺散开来,沁人心脾。
“唉,这里真好!”阿升叹道,“先生,咱们要是不用回京城一直在这儿就好了。”
我下意识的点头,苏州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红尘中最是富贵温柔之地,比起禁城的庄严堂皇,这里的确能让我体会许久没有感受过的自由。
“先生,咱们也申请外放吧?您要是出去监军或者到南京十二监当个头儿,那日子多自在啊。宫里真让人觉得憋屈,我觉得您在内廷中的日子过的一点都不舒坦,总得看那些文官的脸色,与其那么小心翼翼的活着还不如咱们也上外头来逍遥自在,您说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我也很想每日在浮桥流水畔听吴侬软语,在江南烟雨中和在野的文人诗词唱和,在浩渺太湖中泛舟纵情,在黄公望写意的富春江畔品茗沉思,我既无缘于红尘中人,又何必执着于红尘中事呢?
我也知道在那座禁城里,无论我做什么在清流看来都只是一个弄臣曲意迎合陛下以图获宠,在循吏眼中我更是需要提防的居心叵测的小人。
可即便如此,那座让我窒息的皇城里始终有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人,有我最深的依恋,有我此生全部的信仰!我早已不知不觉的将她视为我一生都要追随的唯一的人。
“唉,”阿升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先生舍不得,我知道,您舍不得,陛下!对不对?”
听他骤然说出我心中所想,刹那间让我觉得极为惊悚,难道我对陛下的心意已经让人一眼便能看穿么?我慌乱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升却并没注意到我此刻苍白的面色,他继续说着,“对呀,这种感觉我懂得,您舍不得陛下是因为想要报答她对您的好,对您的恩情,就像我舍不得您是一样的,要是让我从您身边外调出来,我也不干,派我去多好的地方我心里都过意不去!真的!”
他平缓温柔的说出这番话,一点点的熨烫着我的心,我不再觉得紧张,也深深感动于他对我的信赖。
不管怎样,这个世上尚且有阿升肯相信我,愿意去了解我。于我,也应该知足了。
第五十章 绕水恣行游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照楼船,明月初挂半边天。
我和阿升决定先找个客栈投宿,待明日再想法子寻访萧征仲。可行至一座酒楼前,路边却忽然围了不少人,道路一时阻塞,重重人墙里不断传出吵嚷声。
阿升前去探望情况,不一时回来告诉我,原来是有位秀才在这间酒楼吃饭忘记带钱,要卖了他的扇子来换酒钱,众人围观议论那面扇子应该值得几文钱。
我无意去凑热闹,阿升却很有兴趣,他故意诱我道,“我看那秀才很是风流倜傥,扇上的画也做的颇有味道,先生去看看吧,若是好咱们买下来如何?”
也罢,既来之则看之。我让阿升将马寄于酒楼处,两人进了大厅,果然看到临街座位上坐着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折扇,他轻轻摇着手中扇,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我在靠近他的位置坐了,刚好可以看到扇面上的画。他画的是一副人物图,图中共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艳明丽,右侧的来客是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此画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观之可见其笔法细腻画工脱俗。
我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洒脱劲儿,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此时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子看了几眼,问那秀才道,“你这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意说道,“请足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言语中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扇子,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画画的也想卖钱?画里这些人都是谁啊?这诗是你写的?写的什么鸟诗嘛,我看你这画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于地下。引得那秀才极为不满,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几个白眼。
围观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哄,有人亦说不知道他扇上画的是群什么人什么故事,这样信手涂鸦岂能卖钱。
秀才听到议论,初始神情傲然,渐渐随着说看不懂他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似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阿升悄声问我道,“先生,他的画不错啊,您要不要帮他解个围?”
我不禁一晒,待要直接将他的酒钱付了,恐怕又有辱了他清高傲然的文士做派,我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将扇子递给我。
我细细观着,一面朗声徐徐说道,“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先生画的是唐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的故事。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我将扇子递还给他,他接过时眼中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我几下。之前那中年人听我言罢,冲我问道,“什么名妓?谁是崔涯?没听说过,你们可有听过?”他问向厅中街上众人,大家又一阵起哄,多数人都叫喊没有听过。
我有些无奈的看那秀才,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瞪着我,意思是我应该在此刻给众人讲述一下他画中的故事。
我亦无法,只好对众人讲着,“崔涯与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诗文闻名淮扬,后者是扬州名伎。崔涯经常为勾栏中人题诗,每每写过之后很快便传的街知巷闻。他诗中如果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如果他贬损哪位伎者,那名伎者很快就会再无客人到访。所以勾栏中人都很害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一次,崔涯见过李端端之后嫌她肤色太黑,便讽刺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到后,伤心忧愤,在崔涯回家的路上等他,乞求他能够怜悯自己帮自己再说些好话。崔涯被她感动,就在原诗上再续了四句,便是这扇上所题四句了。”
我话音刚落,那秀才拍手大笑道,“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典故,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赞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便黑白不均。这崔涯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不同凡响哪。”
围观中人已有的开始起哄,说这画中典故如此香艳值得买回去好好琢磨,令有一群闲人从旁鼓噪,适才那中年人因此凑近了些要问秀才借扇再观,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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