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如此快乐抛闪。”他自嘲的笑了笑,对我拱手诚挚的说道,“适才老夫无礼之处,请先生见谅,也多谢先生能为老夫在陛下面前进言。我看先生年纪虽轻,却通达明礼,想必在内廷之中位列尚在孙秉笔之上吧。”
他问的真诚,我亦无法再遮掩便将姓名身份都告知于他,顺带起身向一旁有些吃惊的许子畏赔礼道,“在下身份确有不便之处,故此隐瞒。请许先生原谅在下不诚之罪。”
他二人亦起身行礼,我们一笑泯过此事。
“元承想向先生求赐适才那副画作,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元承冒昧,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我向萧征仲说道。
他当即应允,随后拿出一副小楷所书醉翁亭记,但见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银钩铁划。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情不自禁的叹道,“先生书法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元承曾听人赞颂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摆首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亦常做篆,行,隶,草几种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洒脱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草书,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继而停顿了一下,向我微笑道,“我曾听孙秉笔提及先生亦颇通翰墨,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我不由有些惶恐,但在他二人鼓励催促的目光下,不得已只好走到案前,铺就了宣纸,饱蘸徽墨,沉思良久,执笔写下萧征仲的一首七律:南望衡阳旧德门,虎符元帅有诸孙。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两地衣冠由昔盛,百年忠孝至今存。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萧征仲含笑不语,许子畏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这一手字怕是两京外埠的中官无人能及。初时我只当先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是凭借运气绝佳,如今看来,竟是我以己度人了。”
我垂目颌首。萧征仲微笑的看着我,半晌,他轻轻的叹道,“可惜,可惜……”
我知道他这句可惜是惋惜我内侍的身份,我冲他和煦的笑笑,云淡风轻的将话题转向别处。
其后的时光,在他二人与我品茗闲话中度过。书斋内,宣炉宝光清凝了一缕袅袅青烟,我与他们随意观几副古画,听他们信手翻着善本古籍任意吟诵,只觉得心目间都充溢了一种自在的空灵。
从萧征仲府上告辞出来,已近申时,冬日里天短,太阳已西悬于天边。我想着此行在苏州要办的事已了,心头轻松,便缓缓策马,由着阿升引路去他想去的地方。
“先生,再往前走就是苏州织造局了。“阿升提醒我道,“喏,您看那儿写着太监弄的就是了,幸而苏州提督织造不认得您。咱们都到这儿了,不如去玄妙观看看吧,那儿也是有近千年历史的道观了。”
我见他兴致颇高,难得出来一回却也没带他好好逛逛,便点头同意。我对佛家或道教一向没有特别偏好,也多年未进过道观寺院了,看到玄妙观香火之盛,一时令我有些惊讶。
我与阿升信步行来,大约因为玄妙观距离苏州织造局不远,观中时常也能见到几个身着少监服制的宦臣。阿升不免又感慨外埠的生活比京中悠闲自得的多。
“听说咱们头儿新来第一天求的是个中签,可他还挺高兴,直说玄妙观的签儿灵验,你知不知道他那支签文里说些什么了?”我前方正有两个少监一面走,一面聊着。
“那我可记不住,听过就忘了,你别看只是支中签,关键看问什么。咱们头儿没问家宅官运,更加不会问姻缘了,他问的是财。我听说有两句是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来。这是财运好的意思,他这辈子顶到头儿就是个提督织造了,京里司礼监可没他位置,所以人家在这一任上,那就是指着发财呢。”
“是吗,怪不得他这些天那么乐呵呢,你看人家多会巴结,之前也就在南京十二监当个闲散秉笔,怎么就弄了这个肥缺呢。咱俩也去求个签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司利监掌印秉笔的位置上去。”
“嘿,真敢想啊你,那是人家周钦差的,”说话的人拖长了声音轻声道,又回头四下看了看,我在他身后只装作认真看路的样子,“你没听神帛堂的老吴上月从京里回来说的,皇上可宠咱们那位周掌印了,所有的奏疏都得过他的眼,还让他从司礼监衙门搬到乾清门住了,知道这什么意思么?垮一步可就进乾清宫了。”
哎哎,你小子想什么呢?”“什么我想什么呢,咱俩想的不是都差不多么……”
前面的两个人发出一阵窃笑。阿升慌忙将我拉到一旁,有点紧张的望着我,“先生别生气,这起子人嘴巴怎么这么坏?回头我叫人查出来他们叫什么,再好好找人收拾他们一通,给先生出气。”
我笑着点了他眉心,“不过随口说两句,林少监就要收拾人家,好大的脾气。”又略微正色地对他说,”这些话听过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更加不必生气。”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冲我点点头,小声嘟囔着,“您就是脾气太好喽。”
他为我不平,我自然知道,可是类似的话今日不过偶然听到,可见平日早就传开了,即便惩罚一两个人,又岂能堵住悠悠众口。我能做到也只有不让闲言略萦心上,不去在意别人眼中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我犹自沉思,阿升拉起我快步行到三清殿前面的求签处,笑着央求我道,“先生抽支签吧,刚才他们说这儿的签儿灵的,我知道您不信,全当玩了好不好?”
我摆首,笑问他,“你既相信灵验,干嘛不自己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反正我这辈子都跟着您了,只要您运道好,我就差不了。”他拉起我的衣袖摇着说道,”先生,您就当给我求的,看看我此生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嘛。”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点头答应了他。取过签筒略略摇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支来,递给了一旁解签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抬头,看着签文,问道,“施主此签想问什么?”
我略一迟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阿升在一旁说道,”当然是问仕途了,我家少爷将来是要入仕的。”
我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却见那道士半晌也不答话,阿升又急道,“你会不会解啊,还是给我家少爷吧,我们自己看。”
那道士扬手止住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别着慌,施主此签是下下签,无论问什么,结果都不大好。您自己一看便知。”
我接过签,看那上面写道:三月残花逐水流,风飘万点动人愁,试看春去红叶老,转瞬逐教到白头。
阿升抢过那签,看了一阵,愤愤抛给那道士,“模糊不清的几句话而已,怎么就知道是不好的?我看你们这签儿不灵不灵。”
“这位小哥不能信口雌黄,世人都只愿意听好话,抽的好的就信,不好的就安慰自己说不灵,那还来求神问道做什么?”道士摇头晃脑的拿起签解释着,“这签文上说的明白,施主您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成功,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人生便是这样无可奈何……”
阿升呸了一声,拉着我便要走开,我忙示意他给人家解签的银钱,他不情愿的扔给那道士一锭银子。
“先生不要当真,未必灵的。“他安慰我道。
我笑着点头,心中却是没有那么在意。但那道士有句话也说得不错,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听上去好听的话。
我不知道这签是否灵验,但至少我清楚自己确是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那是穷我一生都已无法改变的事。
此时夕阳已垂,我望着远处即将隐去落日的层层山峦,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反复的只想到一句话,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第五十二章 白云不羡仙乡
天授二年上元节后,我启程返回京都,与来时唯一的不同,是回程的时候多了一个白玉。
阿升在临走前将五百两银票送至段洵府上,他告诉我段洵在看到银票时脸色很是不悦,在送我们一行人登船时他亦有几分尴尬,直到看到白玉仍在随扈的人群中才面露几分镇定从容。
那日清晨我自通州下船,一路已是归心似箭,及至近了京城更加想快些见到陛下,我嫌宫人预备的车子太慢,径自要了马匹,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禁城。
晌午时分,我已沐浴盥洗完毕回到西暖阁拜见陛下。她正团坐在阁中榻上,腿上裹了赤狮凤纹锦被,顺手把暖炉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她何时变得这般怕冷了。我向她行礼,起身时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似又长高了些,看着越发精神了。”还是她先开了口,“这趟差事办的不错,想要朕赏你点什么?”
我垂着头浅笑,“臣但求为陛下尽心而已,不敢要赏赐。”
她慵懒的看着我问道,“此行看尽江南风流了,给朕讲讲有什么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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