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溪尴尬笑一笑,这两个词还是皇上说给他听了才记得的。
要不是皇上身边的小路子多个心眼,定要找一队人来护皇上周全,这才挑中了他们这一支皇城护卫骑兵……可惜了小路子,忠心护主,却在那年八月初六皇太后刚一回紫禁城时,就被勒死了。
人一老了,就容易沉在这些个回忆里头出不来。
若是那一天……
金岳溪摇摇头,哪里来的若是?
事实就是圣上被囚瀛台,自己被贬南下,该死的不该死的死了一大片,那一帮鸟文人,虽不懂用兵,却也有骨气。他金岳溪还是头一次敬佩舞文弄墨的,尤其是那个姓谭的,慷慨赴死,顺便还骂了太后那老毒妇一顿,听着解气!
这一切,不都是拜他袁项城所赐?!现在竟还有脸派儿子南下上海,督办军务?哼哼,有个鸟的军务给你督办!
名为督办实为掣肘,这也就算了,我老金家的人什么时候就到了要卖女求荣的份上了?!
那信里头写的明明白白:……犬子乍见令嫒,惊为天人,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唯此求娶一念也……
哼,茶饭不思,倒是恨不得你姓袁的全家饿死才解气!
想着不免动怒,胸口又开始有轻微的绞痛。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老爷,拿热手巾擦擦汗吧,奴刚绞来的。”紧接着就有一热热的东西贴上他的额头。
这一刻,五十三岁金参领一颗浮沉半生、叱咤三十余载的铁石心肠,忽的软了一截:这一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只怕都在自己手里头捏着呢。
第一次,金岳溪这么无奈地向自己的年龄低头,他是真的老了,身体,和心。
第二天一早,墨玉云莱就被“请”进了老爷的书房,是瞒着敏之偷偷请来的。
农历七月,还不到暑气散尽的时候,可二人步入老爷这间书房时,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奴婢墨玉,叩见老爷。”
“奴婢云莱,叩见老爷。”
二人齐声道。
“站着回话。”书案边藤编摇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金老爷憔悴沧桑的嗓音就在那吱嘎声中幽幽地冒出来。
二人跪着不敢动,只看着一边的老管家。老管家微不可查点了点头,二人才起身。
良久的沉默,只有摇椅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终于,那吱嘎声停了,昏暗光线里仿佛有一个老朽的身躯站起来。
“叫你们来,啊,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说话在他仿佛很累,每一小句之间都停了许久,“问问,这个,大小姐她吧,这个……”
老管家伺候了老爷一辈子,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即刻便接过话头:“咳咳,老爷想问的,是大小姐与袁公子私交如何。”
过问自己女儿对男子是否心有所属,两位老人家确实不太说得出口。
墨玉云莱对视一眼:“私交?”
城隍庙盂兰盆法会上,袁公子替小姐解围是有目共睹的,且还让那于诗雅那么直白地丢了一把脸,她们二人看着也解气得很;回来后不出两日又送了东西来,各色小玩意或是小点心,小姐也都收了并为叫丢出去;那袁公子见小姐收了,便每日都送来玩意儿,后来还附了信笺,小姐每每看完便笑着烧了……由此看来,应该算是不错的吧?
二人便照实回了。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才刚退到门口,后头老爷又补一句:“别让你们小姐知道。”
二人走后,老管家便掩了门。
“金武啊,瞧着这个样子,敏之也不算是无意啊?”
老管家听着老爷那话,仿佛是想让自己回答无意,又不想让自己回答无意,只能陪着叹了口气。
“你说我这么着,算是愧对圣上,愧对太祖和列祖列宗吗?”参领说着,竟然要滴下泪来。
“老爷说的什么话,老爷一片赤诚之心,圣上不会不知道的。”老管家自己也听着心酸。
“只怕这姻亲一结,朝廷内外都要当我是那袁项城一般的走狗了。”
“老爷,这面子里子的,也要大小姐自己舒坦才成啊。”
。……
文茵正在自己卧房里头算账,自从大嫂世兰怀了身孕,这一大家子的银钱进出就都是她在管,及至后来生了,长到如今两三岁的样子,世兰没有提过,文茵便接着管了。今日,正是交账的日子。
“小姐,小姐!”叫去送账本的娘家嬷嬷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怎么了这慌脚鸡似的样子,谁在后头要吃你豆腐不成?”文茵私下说话一向便是这样。
“小姐可少取笑了,方才老身听见……”
那老嬷嬷遍寻管家不见,听账房先生说仿佛是叫老爷给叫去了,便径直往老爷书房那里去。上楼的时候正巧墨玉云莱出来,紧接着书房的门便掩上了,老嬷嬷心下狐疑,便去听了那“壁脚”。
此刻,便都一五一十报与自家小姐听了。
“哟!这可是大喜啊!”文茵听完,喜上眉梢,谁不知道现如今朝中都是依仗的谁,能跟他家攀上姻亲,那可不是扶摇而上么!
“走,去四妹屋里头!”
第四十六章
文茵喜气洋洋的往敏之屋里去,不想她一早便被陆夫人接了去陆府,估摸着要上灯时分才能回来。
“罢了,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再来吧。”转身又走了。
“二奶奶这是怎么了呀?这么风风火火的。”
墨玉笑笑,摇头说不知道。
金岳溪往衙门里头去应卯,一路上遇见好些个同他道贺的。
“恭喜恭喜啊,听说令嫒将要出阁了?到时候酒席定要叫我!”
“恭喜恭喜,金兄瞒得好紧,竟然一丝风声都不漏,好样的!”
。……
金岳溪听着话里有话,又不明原由,只能闷闷道了“同喜同喜”便往自己的地方去。
一进门的时候,替他管文书的小吏也来道喜,给他一眼瞪了回去:“个个都同我道喜,你们都是哪儿得来的风声啊比我自己还快!”
那小吏无辜委屈的很,眨巴眨巴那双水灵灵的小眼睛:“参领,没道理您不知道啊,那信不都给您转呈去府上了吗?也不知道是哪个手快眼瞎的,将您的私信混进了公文里头,我们这儿瞧写的是‘呈五旗参领金岳溪大人’,还当是公文,便拆了看了,这才都知道……”
“出去,出去!”
待那小吏走后,金参领才捂着胸口靠在椅子上喘粗气,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了,袁项城那个老小子是下了个套给他呢,怎么是谁手快眼瞎,明明是他吩咐清楚了叫送到衙门,那信封的样式,不就是公函的样式么?这样子,自己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外头的人指不定要如何败坏自己女儿的名节呢!怎么那天那么多姑娘没看上,就看上你家大小姐了呢!此刻,金岳溪更多的是庆幸,还好是两厢有意,两厢有意啊!
文茵猜的很准,敏之回来时,将将上了灯。
一进屋子吓了一跳,怎的好些瞧着似是裁缝师傅的人在里头。见她进门,不由分说就笑着上来量身。
敏之也是惊着了,竟不知道反抗,由着他们量完了,又道福退出去。
“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干娘吧,自己才从那里回来。
因为老爷吩咐过不许说的,墨玉云莱便也推说不知道。
正疑惑间,文茵一迭声的道喜着跨进了门槛。
“妹妹大喜啊!”
后头还跟着世兰和攸宁。她二人想必也是临时给文茵拖了来的,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又听她见人便叫“大喜”,还当她吃错什么药了。
敏之更是懵懂不明:“二嫂,我有什么好大喜的?”
“敢情你还蒙在鼓里呢?那这里看来我是头一个得了消息的,听说袁家那位公子,原本是协理朝鲜驻军军务的,这几日来了沪上,晨间他来向父亲提亲,父亲已允了呢!”
敏之仍在懵懂中:“提亲?提的什么亲?”
“傻丫头,提亲自然是提的姻亲,想要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向父亲求娶你呢!”
敏之一双手给文茵握在手里,手心里已全是汗,此刻忽然冷下来,冰凉一片,黏黏腻腻的难受的很。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个笑:“二嫂,我,我,怎么会呢!”
文茵还只当她是高兴糊涂了,抑或是害羞,只是这里那里说个不停。
世兰对此倒是很赞成,若是能和袁家攀上亲,在金家来说即便是“高攀”也不为过。
攸宁倒是回想着那日见着克烈时候的情景,怎么看都不是对敏之有意的意思啊,怎的现下又搞了这一出?一抬头瞧见两个丫鬟一脸惊慌失措要说不说的,便趁着里头忙乱将二人拉了出去。
“你们是知道什么?还不快说!”攸宁也是急了,敏之心意在哪里别人不知道,她完颜攸宁岂会不知,若是当中有什么误会……虽是姑嫂,却也不想敏之她步自己后尘。
墨玉云莱也着急,原本没有想到叫她们二人去问话是为着这个,若是早知道,必定不敢这样讲啊,小姐在意的是谁,她们两个虽不十分捉摸得透,可要嫁的必定不是这位袁公子,私交是不错,也仅止于点头之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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