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挥手,目光瞥向今日特意安插到世子妃跟前伺候那人身上。若然七姑娘在此,不难认出,这宫女,便是先前凑上去,给她添茶,看玉珏的丫头。
“你倒是个胆大心细的。如此甚好,往后好好当差,踏踏实实的,甭生出那等不该有的歪主意。自然少不了你好处。”许了她赏赐,听她乖巧应“是”,冯瑛颔首,令她退下。
放下锉刀,将案上那纸分别抄录有情药,与十分高明的绝子汤单方的信笺,照着褶皱叠回去,塞进衣兜。
想不到,真真想不到。这后宫里头,竟还有胆子触那位霉头的。竟还挑了世子妃下手。
无需多说,这情药,在宫里头的用途,十有八九是奔着怀王而去。余下那些个绝子秘药,自然要喂进承了宠的宫妃肚子。
若然让背后之人得逞,这纸信笺,由世子妃处拾得,抬头又明明白白写着要送到姜婕妤手中。
妖媚惑主在前,加害皇嗣在后。可想而知,这乃诛九族的大罪!
冯瑛托着下巴,一双略显苍老失了亮泽的眼睛,望向半开的门扉后枯黄的枝桠,唏嘘不已。他可没忘了,先王驾崩后,曾经那位宠冠后宫,不可一世的巍昭仪,正是在最得意之时,一个字儿也没留下,便随驾殉葬了。
这里头的名堂,宫里的老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位要发起狠来,可不管劳什子名士风流,老小妇孺。说杀便杀了,一如当年隐在幕后初掌御刑监,京中多少户血流成河,被套上莫须有的罪名,一夕间抄家灭族,真真是断子绝孙。每日参那位的奏疏,高高累在御案之上,先王怒不可歇,可到底,奈何不得他。
说到这栽赃构陷,凭空捏造的手腕,那位可是出了名的阴毒狠辣。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犯到那祖宗跟前,不要命了。
长叹一声,冯瑛起身,掸一掸袖袍,跨出门去。这事儿还得及时回禀才好。
斜阳底下,起了风,便不觉得暖了。冯瑛两手抄在袖管儿里,忽而又记起当年姜氏还没过门,单只是个朝廷女官。那时候,那位自个儿被先王禁在宫中,那般境地之下,不单让她在先王病症上大做文章,更迫得他冯瑛不得不壮士断腕,再无后路,只得无奈效忠顾氏。
冥冥之中,冯瑛也不知为何,凭着一股子直觉,总觉得便是今日叫背后那人得了手,世子妃也未必会束手待毙。
冯公公带着人,出了司礼监大门。背后拖长的影子,狭长中隐约几分颓然的偻。就仿佛这辈子都被套上了枷锁,沉重到,不得不认命。昔日御前大红人,如今也不过落得,惟命是从,胆小偷生罢了。
第三七三章 夫君,妾身无憾
戌时拜月后,筵席之上,怀王不偏不倚,分别赏赐御膳给座下股肱之臣。殿内只停留小半时辰,御驾离去,宣王后娘娘与贺兰昭仪伴驾,前往御‘花’园赏灯。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七姑娘只觉先前朱婕妤频频打量她的目光,似意味深长,颇为碜人。
“嫂嫂,快赏灯去。听说今岁灯谜,谁人猜中头彩,便能将宫中扎的那对儿七彩凤凰,领回家去。”
四姑娘撒娇抱着七姑娘胳膊,话里央求她,眼梢却若有若无瞟向她阿兄。她可还记得,元宵街市上,正是他阿兄替嫂嫂得了两盏‘花’灯,形态别致,分外讨人喜欢。可惜那灯被嫂嫂送了燚哥儿耍玩儿,她也只有眼馋的份儿。
“她身子不便。”没等七姑娘答话,被四姑娘寄予厚望那人,已一言独断,淡淡一瞥,便堵得四姑娘闷闷不乐,只得垂头丧气带着婢子,跟在国公夫人身后跨出殿‘门’。免得招他嫌弃。
七姑娘抿嘴儿一笑。他既不许她四下走动,她便乖巧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眼睁睁看他与诸位大人颔首别过。方才还热闹的大殿,如今已是狼藉一片,只余扫洒的宫婢。
他与她立在‘门’廊下,通明的烛火将他二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直至延伸到台阶下的夜‘色’之中,再不可辨。
正如他所言,如今她身子不便,这掌推椅的差事,便‘交’给了仲庆。‘春’英扶着她,身后还跟着一顶黄顶朱漆的轿辇,得走累了,还能登上轿辇,歇一歇脚。
“待得休沐那日,陪你去姜昱府上看看。”他微微转身,看着只落后半步的她,眉眼温和。
心知他这是弥补她在秋节这日,无法与家人团聚的遗憾。如今他不放人,姜柔宫里自然也去不成。她啄啄脑袋,坦然接受他这般补偿。
没见她如何展‘露’喜‘色’,他扫她一样,半晌又道,“若然惦记家中,多修书,命公孙送去。”
能劳烦公孙大人,这信必是走水路。这时候可不是都有宝船南下,他这般许诺,怕是又要假公济‘私’。
她这才牵起嘴角,不掩得瑟。“是,下官都听大人的。并在信中将您这句,如实回禀太太。”
她话里隐含的打趣,不难听出,是在笑话他,暗指会继续帮他讨好太太。他喉间溢出丝轻笑,侧脸的轮廓,被月‘色’与风灯照得坚毅而俊朗。
不出所料,她走出一截便觉着累。他停下与她同乘,此间再无旁人,便舒展‘腿’脚,将她打横抱在‘腿’上。
“胡桃仁儿的。”她举着一小块月饼喂他。到此刻,方才有机会将午后便带进宫来的吃食,递到他嘴边。
他张嘴,细嚼慢咽。两人离得近,他深如幽潭的眸子妖妖端看她,那神情……仿佛嘴里尝的,不是月饼,而是她。
想起傍晚那会儿,他的胆大妄为,她嗔他一眼,故意起了个话头。
“您这般脚底抹油,带着下官先行离宫,也不随了御驾。就不怕有人在王上跟前参您一本?”
没见着群臣方才争先恐后跟过去,独他一人,竟教她“早退”。
她心里是不怕的,这人做事,惯来有成算。
果然,他不以为意。用眼神示意她,这月饼合了他口味,再来一块。
趁她隔着锦帕,埋头捻月饼,他搂在她腰上的手,很不老实摩挲两下。一本正经道,“御‘花’园多蜿蜒石台,而臣,不良于行。”
她抬头,眼里满满都是笑意。将亲手做的月饼塞进他嘴里,抖一抖沾了碎末的绢帕。另一只小手在他有伤的那条‘腿’上‘揉’一‘揉’,过了这许多时日,也终于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释然与他调笑。
“要说您这‘腿’,当真是宝贝疙瘩。跟免死金牌似的,百试百灵。”
到如今,已然算不清,他借伤‘腿’,做了多少文章——
急流勇退,迫得朱家骑虎难下。朝中遇了不耐烦‘插’手之事,他一句“变天,旧疾复发。”上书告假,避在府上,与公孙对弈。左相仗势打压他,他端坐推椅,以残破之躯,从不多言,只恭请圣裁。
林林总总诸多算计,不胜枚举。她偶尔与公孙大人闲聊,从只言片语之中,得悉这人如此有负他“公子”之名。她听得目眩神‘迷’,自愧弗如。
他将她这话当做夸奖。夜里不宜多食,接过她手中食盒,盖上盖子,放至塌下。将她晃得他眼‘花’的绢帕,一把扔开去,牵了她手,眯眼摁在身下。
“夫人莫要‘弄’错。为夫的宝贝疙瘩,难到不该是它?”
她被戏‘弄’得面红耳赤,轻呸一声,急忙往外‘抽’手。
“着急作何?先前是逗你,真真宝贝,当属此处。”一边低语,一边牵了她挣扎的小手,轻轻覆到她‘肉’嘟嘟的小腹上。
她突地就停了闹腾。听他亲口言说,她肚子里这个才是他的宝贝疙瘩,她止不住翘起‘唇’角,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软履一晃一晃,显是被这男人的甜言蜜语,哄得高兴。
回了西山居,方才还口称“不良于行”之人,利落弃推车,抱她进屋。
她由‘春’英冬藤伺候着梳洗后,一进内室,果然见他长手长脚,慵懒靠坐‘床’头。只一身月白寝衣,腰间搭着被褥,前襟大敞,‘露’出结实的肌理,引人遐想。
她是看惯他这般姿态的。可每每见了,总还是情不自禁,怦然心跳。他夜里这副模样,与白日衣冠楚楚,沉着内敛之姿,委实大相径庭,却又各有各的蕴藉风流。
这个男人有许多面。除了吓唬她的时候,装得太像,也太过凶厉,旁的都甚为‘迷’人。
“手上在看何物?”她被他让进里侧,如常靠进他怀里。探头探脑。
甫一看清那笺纸上的墨字,她立时皱眉。拉下他手,认真细读。
读完抬眼看他,她厥一厥嘴,嗤笑道,“那位婕妤娘娘莫不是忘了?妾身书案上,可是少了几幅字。”
谁人背后动的手脚,她压根儿不用多想。打个呵欠,蚕虫似的蠕下去,面对他侧躺下。见他还捏着那笺纸,垂眸思忖,她环上他劲腰,喃喃道,“乏了。”
她这般委婉催促,习惯他怀抱,他自是受用。
两指夹了那字条,扬手一掷。放下纱帐,揽她入怀。
她没问今儿个朱婕妤缘何不曾得手,这字条又怎么到了他手上。既然面上相安无事,她蹭蹭他‘胸’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儿,心里一片安宁。
他将她保护得极好,她懂他这份用心。而他此刻雷打不动,如同之前每一夜,手心暖暖覆在她肚腹。她再清楚不过:他竭尽全力与她庇护,而她,给他最大的回报,便是安安稳稳替他诞下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