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错了?七姑娘心下一动,片刻,微微露了丝疑惑。没打算与她纠缠,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她身后两人身上。
左边那婢子怯生生,从头到尾都埋着头。心知这便是改名“阿园”的宫婢。七姑娘自不会送上门去找不痛快。于是眼风絮絮扫过那做姑姑打扮,颇有几分资历的宫女脸上,扶着春英,耐心等待。
郝姑姑被她这么微微含笑一打量,偷眼瞥一眼立在身前,只知瞪眼,满以为能够以势压人的庄容华。
无奈感叹:六爷送进来这位,脑子实在不好使。做主子的,最是讲究“恩威并施”。她倒好,连个“威”字,都拿捏不住。
庄容华能够以宫妃的份位,强行拦路,与姜氏为难。可姜氏岂会在宫中,与她硬碰硬?这不,这位转而只盯着她们这些做婢子的,反过来,以世子妃的头衔,一个字儿也无需多说,只摆出一副迷惑不解的姿态,已迫得她不得不出这个头。
做主子的只知一味蛮横,做婢子的再要不懂规矩,传出去,也是她们不占理。事情闹大了,丢的可是婕妤娘娘的人。
“世子妃不知,我家主子,前不久晋了容华。此来却是应婕妤娘娘传召,前去高台作陪。”郝姑姑硬着头皮,上前圆场面。
特意点出婕妤娘娘传召,便不怕这姜氏逮住份位不放,拿“擅闯文渊阁”说事儿。
同样是以势欺人,姜氏不疾不徐,从容避开阿园,一眼便挑中自个儿答话。光是这份城府,便不是庄容华应付得了的。
郝姑姑再次叹息,为庄容华这般扶不上墙,颇为丧气。好在娘娘今日也没指望她真能成事。能打姜氏的脸,顺带落落赵国公府的颜面,那是最好。不然,娘娘那厢,也另有安排。想来此刻姜氏离席,那边却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不出郝姑姑所料,接下来便见世子妃一脸恍然,客气笑道,“原是如此。那妾身便在此恭喜容华。今日进宫匆忙,回头再将贺仪补上。”说罢欠一欠身,一张口,便将先前庄容华嘴里提到的“礼数”,硬生生由“见礼”,咬定成了“贺礼”。
如此,就仿佛听明白,庄容华此来,除之前见过一面,上前打个招呼,这明里暗里,还有讨好处的意思。
郝姑姑面色一变,暗道不好,赶忙向庄容华看去。果真见她回过味儿来,立时勃然变色。如同私底下一般,这模样,分明是要不管不顾的发火儿。
郝姑姑急急在她身后捅一捅,使力拽住她衣襟。庄容华回头,主仆两个视线撞上。好歹看出郝姑姑眼里的急切与乞求,庄容华气闷,正是有气儿无处撒的时候,便听七姑娘好似没看出她主仆两个暗中递眼色,淡然告退,“既是娘娘宣召,如此,妾身不便打搅。”说罢带着春英,挥一挥衣袂,就这么稳稳当当,原路折回,由另一条小道,洒然去了。
眼睁睁看她全身而退,自个儿白跑一趟,庄容华脸上清白交加,杵在那儿,怫然大怒。“姑姑为何阻我?她分明是装蒜,命她行礼,竟顾左右而言他,不将本容华当一回事儿!如此说来,这容华当得,岂不窝囊?”
兴冲冲而来,还没想明白,几句话的工夫,怎么就处处落了下风?
郝姑姑被她啪一声甩开手腕,手背被指甲划得火辣辣的疼。低垂着头,强压下心底的嘲讽,沉声道,“主子方才若开口强令她躬身行礼,传出去,世人只会笑话主子这是被人一语道破,怕是真还惦记着讨要好处,恼羞成怒罢了。主子为何就不想想,单凭口舌之争,那位当年在大殿上,尚且能够从容应对先王问话,当着巍昭仪的面,婉拒公子成美意。那又岂是好相与的?”
论城府,论口才,你比那位,可是差得远了。
来时教她切不可冲动,见了面,沉住气,只等那位先行礼。份位摆在那儿,徐徐图之,还怕姜氏不低头?
这下倒好,这话都白教了。也不知这人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呆呆站了许久,之后气咻咻送上门,给人添笑柄。
郝姑姑垂首侍立,只等她发完脾气。暗自猜想,莫非是亲眼见了世子妃如何得那位宠爱,这记恨太深,昏了头了?
身为这宫里的老人,郝姑姑又哪里能想到,这进宫了,承了宠的女人,竟出了这么一个,明明白白,将眼红摆在明面上的。这眼红还不为别的,竟不是奔着怀王的宠爱而去……
第三七二章 这一出戏,孰赢孰输
眼看诗会毕,高台之上,众人纷纷起身,欲行转往正殿,赴秋节宫宴。
两位娘娘依仗先行。朱婕妤落后贺兰昭仪小半个身长,右手搭在心腹太监胳膊上,婷婷袅袅,自国公府几人坐席前经过。余光瞥见立在姜氏身后,一身桃红襦裙,深深埋着头,本是伺候酒水的婢子,朱婕妤嘴角抿一个笑,面上笑得婉约顺和,越发显得仪态端庄待会儿,只等她款款步下高台,那计谋便成了。
那伺酒的婢子,收了她一双翡翠玉镯子。与这宫婢相好的对食,亦已被她买通。两人虽非她宫中之人,可本性贪财,且彼此颇有情意。哪个不听话,余下那个也甭想独活。
稍后只待那婢子趁众人临去,佯装从姜氏坐席边,拾起姜氏不经意间,从袖兜里“遗落”的信笺。
轻呼一声,装出一副措手不及,十分讶然的模样,引得众人瞩目。将那信笺,当堂示人,公之于众即可。
这信笺便是她请六爷寻人仿着姜氏笔迹,好不容易逮住她进宫这当口,硬生生赖也要赖到她头上去。
今日宫宴,晚些时候,世子妃姜氏亲自前往探看姜婕妤,顺带给婕妤娘娘捎带些平日里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这事儿听在旁人耳中,合情合理,轻易便能勾起人疑心。
再加上那字条,白纸黑字,时机又正好,任凭姜氏通身上下长满了嘴,想她也抵赖不过。借她下手,牵扯出她身后的姜婕妤与赵国公府,此法一举数得。朱婕妤仿佛看到姜婕妤惨白着一张俏脸,凄厉喊冤,却注定失宠的情形,心里无不得瑟。
一旦在这宫中失了生母庇护,区区公子昶小儿,又如何成得了气候?
许是近日里辛苦谋划,脑海中翻腾过无数遍的大好局面,近在眼前。朱婕妤弯起的嘴角,月牙儿似的,甜美而倨傲。刻意缓下步子,只等好戏开锣。
那厢七姑娘不知自个儿又被人给盯上了。正被四姑娘缠磨着,追问方才去了何处。姑嫂两个跟在国公夫人身后,低声咬耳朵。
“嫂嫂自个儿出去寻乐子,也不带我。”四姑娘撅着嘴儿,老大不乐意。对世子妃“随意走走”这托词,显是不信。
七姑娘不是惯于撒谎之人,面上有些发热,总不能如实相告:你阿兄使人,见缝插针。不止唤我出去私会,还向我讨吃食。
于是别开脸,清一清嗓子,摆出嫂嫂的架势,和蔼关切道,“今儿个这许多出彩的诗文,可有四姑娘看得上眼的?”
明着是品鉴诗词,实则暗指国公夫人有意替四姑娘相看亲事,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七姑娘一句笑言,登时逗得待字闺中的四姑娘红了脸。轻啐一声,羞得撇开她,紧走两步,挽上陈夫人胳膊,回头嗔她几眼,哪儿还记得先前追问之事。
春英扶着七姑娘,从头到尾,看自家姑娘一句话便打发了府上最是难缠的四姑娘,心里偷笑:姑娘这捉弄人的本事,酒坛子装水,越发深了。
身后七姑娘一行,嬉笑说闹,结伴而行。当先出去的朱婕妤,此时却是笑不出来了。每迈出一步,嘴角的弧度便耷拉几分。
一直没等到预想之中的好戏,婕妤娘娘茫茫然,又惊又怒。狠狠掐一掐她身旁那心腹太监,只见那太监也是一头雾水。痛得倒吸一口气,这才回过神,赶忙回头去瞅,欲给那瞅不准时机的宫婢,赶紧递个眼色,催她行事。
可就这么一瞧,那太监眸子蓦地一缩。世子妃坐席处,哪儿还有人?空荡荡一片,只余几个身着墨绿裙裳的小宫女,正撤下席面,端着瓷碟茶盏,往偏殿退去。
那太监心头一慌,眼珠子贼似的四下游移,还存着丝念想,想要找出那丫头。实在不行,这差事儿办砸了,逮了回宫,回头还能有个顶在前头,给主子撒气。
“如何?”如今朱婕妤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喜色。借着抚弄头上的步摇,只一偏头,便见那太监脸上一片面如死灰的惶然。哪里还不明白,她自几日前便一心盼着的好戏,怕是再没了下文。
阴冷至极剜他一眼,婕妤娘娘转过头,一语不发。脑中乱作一团,步下石台的脚步,又沉又重。如何也想不明白,她百般算计,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岔子?
司礼监后院,房舍之中,门户紧闭。冯瑛抄手坐在圈椅上。翘着腿,脚尖碰一碰那被绑了跪在脚下的婢子。“这嘴倒是严得很。”
乌黑的皂靴,挑起她下巴,露出一张又红又肿,被刮得沁出了血丝的面孔。能在这宫里当差的,模样自是差不了。可如今再寻不着一丝半点儿,秀丽颜色。
冯瑛搓一搓指甲,轻吹了去。“既不肯交代,拖下去,木驴、天灯,挨个儿招呼。咱家倒要瞧瞧,这丫头是命硬,还是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