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着性子又坐了小半刻钟,恰逢此时,有小太监捧着文渊阁新出的诗词抄本。众人兴致勃勃,争相一览。
当此闹热关头,七姑娘借口去净房,带着春英,悄然退出高台。只顺着石板路走出几步,果真见得那人身影,半隐在假山后。听见她脚步声,他转头,目光径直落在她脸上,眼底惯常的沉静,见了她,这才稍稍放缓。
她嘴角一弯,看他臂弯随意搭在推椅扶手上,便是只这么坐着,依旧好看得令人侧目。
记起这人出门前反复交代,七姑娘老老实实扶着春英的手,安步当车,一步步,稳稳向他靠近。
他眉梢一挑,哪里不知她是做给他看。嘴角仍旧牵起一抹笑,待她近前,他命公孙推他至文渊阁后殿,选了个僻静的角落,牵她到檐下凭栏处坐下,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
还在外面呢,且又是在宫中。昨晚说好,待得傍晚宴席,怀王宴请百官后,御驾离去,他再来寻她。可如今,怎么提早这许多?
若非方才那婢子添茶时,握着手柄的手心,微微张开条细缝。她一眼认出,那婢子手里捏着的,是他贴身常佩的玉珏,她也不会如此轻信人,寻了借口出来。
见公孙与春英两人,转过身,避得稍远。她伸手勾勾他袖袍,秀气的眉头蹙起来,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事?”
见他深邃的眸子盯在她身上,只不言语,她越发笃定了。“此事与妾身有关?”
这股子机灵劲儿。他抬手拨开她额发,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沉声道,“来时官道上那人,实为朱家门客,名唤温良。此人隐藏极深,阿瑗之前,何时见过他?”
她感受他暖暖的掌心,贴在她额头,再要蹙眉,他却不许。于是她瘪嘴,彰显她的不满。
“如此说来,果真是那人诈我?”她不蠢,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她提起朱家门客。他既说那人隐藏极深,那便是真的深,深到她如今方才确定,那人今日无礼之举,意不在她。
她只觉心累,莫名其妙便被人给利用了。防不胜防。
“可有坏了您大事?”她闷闷的,抬眸瞅他,带着一股子倔强的味道。
嫣红的小嘴儿撅起老高,那温良眼中并无恶意,这点她真没看错。可她算漏了,如今她与他密不可分,她的不够谨慎,与她对待不相干之事,懒于多想的坏毛病,之前不觉得,而今隐有悔意,怕拖累了他。
“再大也越不过你母子两个。此番便当受了教训。”见她不再皱眉,他停手,以手代梳,替她理一理额发。面上是一成不变的柔和。
话里话外,既未一概否认此事于他无碍,却也顾及她感受,对她,他多有宽和。
他口中所言的“教训”,更多却是自省。
他惯来顺水顺风,得她相伴,安逸的日子过久了,难免懈怠。此事是他小瞧世人,当引以为戒。
她是聪明人。他话到此处,前后联系,不难想明白,那温良必是透过她,坏了他某些布局。
难怪在宫门口分别时,她从温良眼中,读出是愧疚与抱歉。七姑娘神色复杂,在温良此人身上,真实体会到人性的多面与难测。
这般心思深沉之人,除眼前这人外,七姑娘可不乐意再栽第二个跟头。于是坦白将长街上那一幕,尽数说与他知晓。
他闻言颔首,实则早从贺帧口中,听闻过此事。只贺帧从头到尾,对她闭口不谈,就像那日街上,从未遇过她。
他眸中闪过一丝幽芒,看她急切的,恨不能一股脑将那日之事,吐露给他知晓。一副娇憨之态,自言自语,“六爷?如此说来,温良投靠那人,当是朱家六爷?听说那六爷比相府嫡子更得左相看重,对他,您往后可得多多提防。”
她这话,明明白白透着对他的着紧。
他挑眉,揽过她肩头,趁她心有所思,将她带进怀中。
贺帧不提那日遇她,实则为她着想。
而她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恨不能洞察多些,只为帮衬得上他。
两人于此事上,截然不同的用心,足矣令他开怀。
趁她不注意,他打断她话头。欺身上前,轻声呢喃,“午时草草应付,如今有些饿了。夫人做的团圆月饼,可有带进宫来?”
第三七一章 无心有心,三言两语
食盒自不会随身带着。早叫冬藤守在软轿旁,本打算晚些时候,再寻机会给他。
一时吃不上果腹的月饼,那人逮了她“充饥”,含得七姑娘如玉的耳垂红彤彤的,这才放人。
回去路上,七姑娘埋头走路,脚下慢吞吞,偷偷摸摸发烫的耳根。虽恼他在外行事没个收敛,却也不能否认,比起在高台无所事事打瞌睡,她是更乐意偷空出来,与他私会的。
他此来是为那温良,这份紧张她的用心,她默默回想,不觉便翘起嘴角。
七姑娘思忖,待会儿再见那温良,她倒要细细瞧瞧,那双清亮的眼睛背后,倒是藏着怎样的心思。
与那人道别不久,半道遇上个熟人。
“远远瞧着像你,走近一看,果然不假。世子妃怎会去了后殿?可是嫌弃前边鼓乐粗鄙,入不得你耳朵?”
来人施施然挡在路中央,言辞之中,夹枪带棒,分明带着讥讽。
七姑娘抬眼一瞧,原来是她。感觉春英搀扶她的手臂,微微有些紧绷,七姑娘安抚轻拍了拍。福一福礼,温婉回道,“不想在此处遇上庄美人,却是巧了。今日筵席,有娘娘操持,自是没有不好。怪只怪妾身自个儿身子不争气,只坐了小半晌,便有些胸闷气紧。如此,方才到外间透透气。”
说罢抬手抚上小腹,无需多言,已将那句指责她“嫌弃鼓乐粗鄙”的强加之罪,给驳了回去。
在宫中,凡事都得谨言慎行。这罪名,她不敢当。
许久不见,这位庄美人的做派,也终于在后宫这坛大染缸里,侵染得似模似样了。
与颇为自傲的朱婕妤不同,庄容华一双眼睛,并不如何在意七姑娘日渐圆润的面庞。打从七姑娘借身子驳了她的话,庄容华眼风便如刀子似的,可劲儿往七姑娘肚子上招呼。
看她一副隐隐慈爱且戒备的模样,庄容华只觉眼前这人,明明白白便是当她跟前,不可一世炫耀张狂。委实可恨!
仔细算算,她打进宫起,得婕妤娘娘好心提携,每月也能侍寝一两回。更听郝姑姑的话,每回伺候完,她都紧紧夹着身子,待得恭送圣驾离去,转身回屋,躺回榻上,必定拿了枕头垫在腰后。据说这般更容易得子。
平日娘娘也没少赏她调养身子的汤药,偏方也用了不少。即便如此,却久久没有好信儿。
自个儿心心念念盼着的子嗣没有着落,却叫她最厌恶之人,事事得意。可想而知,庄容华堵在心里那团火,随着日子一****过去,焦躁中,越烧越旺。
今日诗会,单凭她容华的份位,尚不足以列席高台。若非婕妤娘娘使人传信,急急宣她前去作陪,她也不会脑瓜子一转,立即想明白,这是世子妃到了,娘娘不放心她,怕她生事,想拘了她在身边。
她带着人,兴冲冲往文渊阁赶去。还没上拱桥呢,远远隔着对岸,便瞧见个熟悉的人影,带着婢子,偷偷下了高台,沿着小路,一路张望。行迹颇为可疑。
她灵光一闪,回头打个眼色。带着郝姑姑与阿园,主仆几个唯恐被人发觉,猫着腰,借着矮树的遮掩,在岸这头,跟着对面那人移步,悄然观望。
接下来一幕,只叫她大吃一惊。不曾想,堂堂国公府世子妃,竟会假借诗会之名,背地里,与男子私通!
一瞬间,庄容华热血上头,激动得手指颤颤打哆嗦。从她这方望去,正好能瞧见一中年文士的身影。
如此在宫中与男子私相授受,这消息若传出去,七姑娘的名节……庄容华想想都觉振奋人心。
只下一刻,那文士退后两步,又从假山后推出个人来公子玉枢!之后露面这人,竟是公子玉枢!
庄容华先前油然而生的喜气,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顿时傻了眼。
怔忪中,忽而记起京中无人不知,那人对七姑娘不加掩饰的宠爱。庄容华先前还高高弯起的嘴角,木讷僵在脸上,死死掐着指甲,越想越恨。
这般还叫她怎么撒播流言?如此只会更加助长姜瑗的气焰,给她做脸!
就这么会儿工夫,那人便如此撒不开手,特意赶来瞧她?
但见那人神色温和,抬手揽上她腰肢,却被她轻拍两下躲开。于是他浅笑改握了她手,似问候两句,满意了,这才松开,带她去后殿。
如此情意绵绵的情形,一丝不漏映入庄容华眼中,只叫她眼眶生生的疼,心里又堵又涩。
比起怀王偶尔的临幸,她目光痴痴然追着那人坐在推椅上,远去的背影。若然他肯如此待她,或许,她亦然愿意将宫里的富贵,狠心堵了来换。
可惜,可惜,世事总是难以两全。
“方才听你唤的乃是庄美人,这问安却是问错了。世子妃不打算在礼数上,弥补些个?”
这却是诣在要她再端端正正,低头行一回礼。
庄容华挺直腰杆,仰头冷眼看她。原本就比七姑娘高出小半个头,如今下巴这么一扬,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