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恼她油滑,诸般拖延。便听她紧接着,竟是好胆,借他隐隐的胁迫,反将他一军。
“下官虽不及大人远甚。却也猜得出,如今大人泰半是安好。王上许是没能即刻问大人的罪。莫不然,如今公公,不会有这般耐性,陪着下官屋里枯坐。”
没等他吭声,她仔细端看他,像是得了肯定,自顾点一点头。“看公公神色,下官猜中了。”终是露了今晚第一抹笑。笑也笑得含蓄,跟她的人,极衬。
冯瑛神色一顿,身子缓缓后撤。抻一抻袖袍,眼睛黏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出个窟窿。
来之前,他从未小觑她。却不想,仍旧是低估了她。与她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他一字一句,步步紧逼。可她狡猾,鲜少与他硬碰硬。这还是头一回,她少许露了锋芒。
大伙儿都是聪明人。一语被她道破,他只觉可惜,今日怕是又问不出来。
如她所言,经了集兵大阅,往来奔波,文王下令,将一干人等,尽数关押候审。许是心力消耗过甚,心境上,又经了大忧大喜,跌宕起伏。长久以来政令不通达,积蓄下来的郁郁寡欢,一朝得以释放,这么一松快,整个人松懈下来。心头憋着的那股劲儿没了,反倒浑身乏力,精神头不济。如今文王已服了药,于甘泉宫正殿安置。
今晚,那位乃至国公府众人,暂且性命无虞。
冯瑛起身,想着终究过于急切,冒进了些。他此来也不过图个心安。到底,宫里过得好不好,全靠一双眼睛,有没有眼色,会不会投靠人,挣得一份安安稳稳的前程。
罢了,再等上一等。如今撬不开她的嘴,不过是因为那位安在,她心里尚且抱着不切实际的念想。待得文王养好精神头,自有收拾那起子谋反作乱的时候。待得那时,不怕她嘴硬。
眼看冯公公掸了掸袍服,起身往门外去。七姑娘盯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眼中光华闪耀。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再等下去,只会错失良机,步步退让。如今见不到他,她心头难安。
“公公。”她撑着桌案起身,婷婷立在案后。整个人笼罩在昏黄又模糊的光影里,眉目如画,分外柔美。
“公公不是疑心下官使了见不得人的伎俩,于侍疾一事,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么?”她稍稍敛了下巴,披散的青丝,松松绾在肩头。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主动送上门,自投罗网。
“倘若公公肯应下官一事,下官敢以性命担保:事后,下官必当告知公公一事。此事,不止与王上,更与公公,休戚相关。”
第二九六章 公子风仪,气度如常
隔日午后,甘泉宫正殿。/早朝过后,文王招内阁,拟定废太子诏书。太子手下一干谋臣,只需定个罪名,无需审讯,择日问斩。
处置完政事,文王略感疲乏。起驾回宫,服了药,便听冯瑛来报。
如今看着脚边跪伏之人,文王闭了眼。甘泉宫内静得出奇,御前侍奉之人,心知王上心下不悦,俱都小心翼翼,大气儿不敢喘。
“你可想清楚了?寡人跟前侍疾的功劳,要耗费在此事上头?”
殿下女子,低低伏着身子,深埋着脑袋,低声应是。语调虽柔缓,回话却是毫不迟疑。
冯瑛立在文王身后,默默注视她。旁人看不见处,冯公公目光晦涩难言。她终是松了口,只这么一口开,对他,绝非是好消息。这丫头狡诈,如今他拿捏不准,她是否虚张声势。只以防万一,随了她愿。
人老了,越发将性命看得要紧。何时何地,都惦记着给自个儿多留一条活路。富贵荣华,俱是虚妄。没了命在,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挣得再多,他一个太监。话说得难听点儿,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膝下无子,祖宗香火都续不上,求来何用?
文王见她不思悔改,等上片刻,念及她侍疾那会儿,令他觉得尤其顺眼的眸子。干净,懂分寸。
戴玉扳指的手,轻击在宝座扶手上,扣出清脆的嗑嗑声。
“贺帧曾在寡人跟前替你求情。可叹他一番心意。你且回去,好生琢磨琢磨。”说罢抬手,命她退下。
她听命,倒退着出门。一转身,被屋檐底下照进来的光,刺了眼睛。手搭在额上,偏头闪躲。待得眼睛适应了外间刺目的光亮,这才跟在冯公公身后,步子虽有条不紊,脑子却乱作一团。
贺大人为她求情?同为太子心腹,为何那人被囚,而贺大人却能安然无恙?且还能当文王跟前,替她说情?
七姑娘紧抿着嘴角,素净的小脸上,眉头紧皱。
冯瑛回头看她,见她一副沉吟的模样,转过身,眼睛望着十几步外朱红的宫门,仿似他两人很有交情,竟好心劝诫她。
“姜女官年岁尚轻,何必认死理儿,不爱惜自个儿性命。江阴侯世子待姜女官也算宽和。前次在秋节宫宴,不惜开罪惠王,也要为你出头。此番更甚,即便知晓时机不恰当,仍旧于宫外请见,只为保你性命无虞,也不怕招来王上迁怒。”
说罢摇一摇头,仿佛颇有感概,接着又劝。“往昔如何,自不用说。可这往后么……”门外当值的侍卫,看是冯公公带了之前王上下令关押的女官。心知冯公公必是有王命在身,否则岂能这般堂而皇之,带着人打宫里出来?于是识相的,立在原地,拱手施礼。
冯瑛点一点头,撩袍子跨出宫门,等她一等,不吝提点。“江阴侯府此番立下大功,这侯府的爵位,想必是要动一动的。既然都是公侯府上世子,女儿家出嫁,挑哪个不是一样。姜女官不妨细细想想,咱家说的在不在理。”
七姑娘不支声儿,端着的两手,十指紧紧相扣。
老奸巨猾!竟随口一事,便想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对那人依旧坚定不疑。这老太监实在谨慎得过了头。竟想透过她,试探那人是否一招被擒,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她抬起头,装出抹愠怒。“公公好意,下官心领。”言罢冷了脸,显是没有再搭理人的打算。
冯瑛眼角眯了眯。深看她一眼,暗自琢磨:她哪儿来的底气,到如今,还这般不肯服软?于是心里越发迟疑不定。
按理,举凡朝廷要犯,该关了在廷尉衙门里的地牢。可偏偏,他获罪之前,整个廷尉府,他一人说了算。于是这关押之地,由宫外,挪到文王眼皮子底下,换做内廷一处守备森严的院落。
她静静等看冯公公命人开锁。吱呀一声,结实的木门,缓缓向后退去。她从向两侧延伸的缝隙里,迫不及待,举目张望。一眼没瞧见人,她抬手推门,提着裙裾,一步迈进去。
这许多日子以来堆积的思念担忧,尽数展露在她眼中,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一览无余。
她慌乱的眸子忽而一顿。怔怔望着东墙下,正背对她,回首,灼灼盯看她之人。来之前多少话想对他讲,真见了人,这才体会到,纵使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儿,一句也吐不出来的滋味。
自昨晚得知他被文王囚禁宫中,她一整夜,翻来覆去,想象他如今是何处境。他这般考究之人,吃穿用度,无不精致。骤然被囚,是否会像传言中那般,宫里常动用私刑,一想到他或许被人拷问,形容狼狈的样子,她便难过得无以复加。
如今看他,已是去了朝服,只着一身月白绲暗灰银边的深衣。除去衣衫下摆起了些褶皱,他整个人瞧起来,仿似安好。依旧是玉面高冠,因着素日鲜少穿白衣,通身上下,少了威严,多了分文人的尔雅。
她眼前因了不争气,腾腾弥漫的水汽,渐渐变得模糊。除了方才那一眼,竟是再瞧不清,他脸上神情。
还好。她只晓得在心里,反反复复,默默念叨这么一句。
眼前湿漉漉的,没看清他怎么就到了她身前。她只觉得他握了她肩头,拨开她胡乱抹眼睛的小手,握了在掌心。
不知是否错觉,她竟觉得,他仿佛在动怒。
顾衍手上微微使了三分力道,手腕一提,将她调转个身,带到他身旁。他大半身躯挡在她身前,幽深的目光,落在因着她让开,露出身形的冯瑛身上。
“咱家便在门外侯着。姜女官有话快说,莫耽误了时辰。”冯瑛似对他有些个忌惮。越过他,径直给七姑娘提个醒。说罢,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侧身立在门外。
他听了这话,面色更沉。欲行抬步,脚下却顿了顿。回身牵了她手,与她十指交握。带她一道过去,当着冯瑛面前,无只言片语,抬手合上门扉。
这事他做来行云流水,仿佛此地依旧是他一手掌控下的廷尉府衙。爱如何,无需与人知会。即便“落难”,这个男人身上,如常带着一股从容不迫,沉稳硬朗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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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怎么看,怎么疼不够
“阿瑗,怎会到此?”他嘴上严厉,到底,掩不住眼底关切。带她坐上他膝头,这屋里也封了窗户,外间刺目的日头,透过钉死的木板,再隔了层窗纸。照进来,已黯淡许多。
她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像浸了墨。乍见他的欢喜,与他冲她,莫名其妙发脾气而感到的委屈,通通都写在眼里。紧抿着唇与他对视,泪珠子欲坠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