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本已萧条惨淡的庆阳宫,一大清早,后院便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太子近日将自个儿关在前院,接连几日醉得人事不省。许是知晓此番再难翻身,颓丧之下,心灰意懒。
历朝历代,被罢黜的储君,除了被圈禁,活得没个人样。待得新君继位,以公子成胸襟,岂容他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周太子醉得厉害,伏在案上,朦胧听得门外一阵更比一阵急促的叩门叫喊。
抹一把脸,太子懒洋洋抬头。揉一揉因醉酒胀痛的额角,沙哑道,“何事吵闹?”话里漫不经心,似对任何事都没了兴致。只听得门外打小跟着太子,对太子忠心不二的薛公公,心里说不出的苦涩难当。
主子落难,他这做奴才的,又哪里会好受。他本是朱皇后给太子的人,早早伺候太子跟前。眼看着太子娶亲生子,原本以为,就这么顺理成章下去,文王虽偏心,可祖宗礼法不可废,加之背后有朱氏扶持,总有一日,太子可遂了心愿,得承大统。
哪里知晓……薛公公掩不住戚戚,再想到后院喧嚷之事,再是牢记朱王后嘱托,心疼太子不易,却也不敢不报。
恍惚着听了外间回禀,屋里骤然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紧随而至,却是酒坛子被人踹到一旁,咕噜咕噜,接连翻滚的碰撞声。
哗啦一声,周太子豁然推门而出。
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儿,当朝储君的威严。只见他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几日未换洗的朝服上,绣团龙的前襟,污了一大片。一双眸子,血丝密布,猩红憔悴。不断抽搐的嘴角,强压着几分隐忍不发的暴怒。
一把推开门前挡路的薛公公,周太子疾步往后院去,面色虽凶狠,却掩不住心头张惶。
什么叫小公子俱殇?他膝下唯独两子,莫不好端端,与他一道,被关押在侍卫严密把守的庆阳宫中。怎会一夕间,急症猝死?
周太子急火攻心,直端端闯进后院。只见上房屋里,太子妃失神一般,只知晓跪在踏板前,一步不离守着两具早已冰冷的尸身,低低哼唱。妇人状似疯癫,一时哭淘,一时放声大笑。往日端重秀丽的大家闺秀,如今悲戚太过,受不住打击,见他莽莽撞撞进了门,太子妃神神秘秘,竖起一根手指,像怕他扰了儿子安睡,面上隐隐不悦。
眼见如此场面,周太子心下剧痛。走上前,绕过妇人,颤巍巍伸出手,眼见两子面色青紫,依旧抱着些希冀,自欺欺人般,探了探鼻息。良久,高大的男人一个趔趄,身后之人护持不及,周太子接连倒退两步,也不管被他撞翻在地的太子妃,只眼前一片血红。
“呵呵呵呵……”跌撞着,惨笑出声。周太子整个人忽而向后仰倒,生生呕出一口心血。
“殿下!”紧追而至的薛公公心胆俱寒,哭着赶上前,跪着前行几步,来到被人匆忙扶了坐到圈椅里,因着激愤,浑身还在战栗的太子脚边,呜咽着,一把抱了他腿。
“还请殿下万万保重。这后院里,妾姜氏肚子里还有一男胎!因着前些时候被人动了手脚,姜氏提防甚严。背后之人寻不到空子,只无奈装神弄鬼,趁夜里吓唬人。姜氏虽受了惊吓,可她肚子里的小公子,却是个有福的。如今安安稳稳,并无半点儿差错。殿下您好歹替自个儿保重,也替将要落地的小公子保重!”
薛公公涕泪俱下,一面重重磕头,一面悲怆恳请。
“还有一个?”仿若溺水之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软在榻上的周太子忽而坐起,目光直直望向安置姜氏的院落。中年丧子,伤痛无以名状。彻骨的哀伤,铺天盖地袭来。只一刹,万般不如意涌上心头。真就是万念俱灰,仿佛到了绝路了。
好在,姜氏肚子里那个,仿若救命灵丹。到底是血脉相连,有了这一分牵绊,险些气得想不开的太子,生生又被人给拉了回去。
顾不得仪态,立马命人抬了他去姜氏屋里。赶去的路上,太子大睁着眼,空洞洞望着碧空如洗的天际,心里只一个念头,折磨得他心痛如绞。
这重重围禁的太子东宫,普天之下,除两人外,还有何人,有这般能耐,趁人之危,下得狠手?其一无需多想,非公子成莫属。再来……周太子抚着心口,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渍。
虎毒不食子。莫非为了保公子成万无一失,文王,已是对他赶尽杀绝,不念丁点儿父子恩情?
第三百章 毕其功于一役,转眼
“人不在王府?”文王笔锋一搓,手腕重重压下。乌黑的墨迹晕染开,坏了整张奏折。
甘泉宫中,内廷重臣面面相觑。这当口,公子成告假,如今更寻不着踪迹……在座的,都非蠢人。记起尚未归案的世家党羽,众人心下一沉。老实说,在此之前,没人想到贼党竟如此张狂。这一手临死反扑,委实亡命之举,太过出乎意料。
“此举实属不智。不似顾衍手笔。他若当真这般谋划,擒拿了殿下,于他又有何好处?他这是自寻死路,嫌命长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能拖延些时日,他又能逃往何处?”
“这却也未必。许是周准等人,擅自做主。到底是莽夫,意图以殿下安危相要挟,营救顾衍。想乱党,人人得而诛之。纵万死,不及我大周即将册立之储君,一根毫发。”
底下人交头接耳,激愤的议论声,嗡嗡响在耳畔。文王捏一捏眉心,本已觉得疲乏。如今望着堂下众臣,只觉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刺眼的光亮与纷乱的喧嚷,直叫人心绪浮躁,耳鸣目眩。
正欲出声喝止,却见守在殿外的赵全,得底下人通传。片刻过后,大惊失色。只慌慌张张,两手高举过头,捧着一封急报,踉踉跄跄奔进殿来。
“启禀王上,南边告急!公子丹叛乱,率兵北上。交州、益州两地,接连爆发民乱。仅半月,叛军与乱民勾结,已攻入冀州,出兵泰隆。”
赵全额头汗如雨下,嘴上高声承禀,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只觉这变化来得突然。前一刻他还在为诸多世家的倒台,弹冠相庆。而今……赵全眼前一片发黑,只觉大事不好。
“巍丘”文王暴喝,目光如电,冷冽射向太尉所在。
乍一听闻南疆急报,太尉大人如遭雷击,恍若梦中。脑子里只一个声音:这事怎么可能?他手掌天下半数兵马,公子丹率兵北上,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为何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再看文王震怒之下,比锋刃更犀利的逼视,由文王一手提拔的太尉大人,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日晚,被文王囚禁长达五昼夜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深夜,被内廷以刑讯之名,押送至御前。
冯瑛立在文王身侧,眼见文王硬撑着病体,拿殿下之人问罪。那人屈膝跪在御前,仪态是惯来的恭谨有加。只此时此刻,这份恭敬,反倒成了对王权最大的讥讽。
冯瑛听文王以顾氏满门胁迫,那位只垂着眼,整张脸隐在暗处,一句“微臣知罪。”就这么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要真能让他认罪,便能了结此事。哪里还用得着三更半夜,提他来见?想想眼下情势,太子眼见要被罢黜,公子成杳无音信,公子丹起兵谋反,公子义是个怯懦避祸的。这场夺嫡之争,到头来,竟是哪个也没能称心如意。
文王急火攻心,随手抓了案上玉石笔座,当头冲他砸去。那人也不躲,就这么不偏不倚,生生受下。
“好,好得很!于你顾衍而言,既是顾家满门都舍得,寡人后殿关着那个,也一并斩了!”
后殿那人……冯瑛瞳眸一缩,悄然抬眼,果然见得那位终是有了动静。
“启禀王上,微臣并无篡位谋反之心。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大周天下,不容窃夺。”
他这一席话,不止冯瑛,便是文王也怔住。闹出这般大动静,牵连甚广。如今才来表明衷心,岂非迟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司马家天下,合该寡人传位给公子丹那逆子?”见他额角被砸出道口子,伤得虽不重,却也见了血。血珠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滴溅在光可照人的玉石金砖上,鲜艳夺目。
再听他言之凿凿,无心王位。文王向后靠进宝座,莫名就舒了一口气。终归是病中,又上了年岁。便是帝王,也有心力不济的时候。
文王高深莫测打量他,思量得深,一双眼眸,光华明灭。
何以就到了这田地?文王自问,自他十三登基,在位已数十余载。这其间,他勤政爱民,无一日懈怠。连下七道罪己诏,祭天祈福。便是如此,自昭和元年始,西北连年干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民怨沸腾。加之世家作乱,朝局动荡,京畿亦不安稳。
他自认比先王更勤于政事,奈何……文王冷然望着堂下之人,心底疲倦,越发抑制不住。
顾衍,好一个顾衍!
仿佛未察觉文王眼中透出的凛然杀心,他自袖袍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抹一抹沾湿眼帘的血迹,肃然回禀。
“公子丹受封秦王,属地交州。历朝历代,得封王爵者,自当远离京畿,治理藩地。”这话明面上是说,早在公子丹受封秦王之时,便与储君这位子无缘。他与顾氏,并无扶持公子丹上位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