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是必然。可那惨状……头颅以下的身子完好无缺,只脑门儿上,被人给刨出了个天窟窿。脑水儿顺着那口子溢出来,白碜碜灰蒙蒙,糊了一身。令人见之欲呕。
头顶上,鲜红的皮肉外翻,显是被人“梳了头”。那“梳头”可是御刑监的拿手好戏。用一柄钉满铜钉的梳子,就这么一下一下,刮在人头皮骨头上。被梳的人受不住,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喊求饶。两手两脚,仿似不知痛的拼命挣扎。带起两指来宽的链子,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作响。
冯瑛是早看惯宫中死活,哪样稀奇的死法他没见过。可即便如他,面对那位异常狠辣,敲山震虎的手段,冯瑛也是毛骨悚然,背心里直冒冷汗。
正因如此,赵全也怕。很长一段时日,谈他色变。若非知晓此番文王是下定决心要铲除了他,赵全哪儿来的胆子,多番与他看上的女子为难。
冯瑛前头领路,脑中思绪,瞬息万变。想到至今那御刑监的头头,连并上下三十余人,于此番追捕中,真真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怎地,竟叫人逃脱了去。
留下这等后患,别说他冯瑛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太监,便是文王,只看甘泉宫外层层戒备的侍卫,便知这御刑监的探子,何等令人闻风丧胆。
这也是为何,文王不急着将他问斩。手上失了筹码,御刑监那起子嗜血的畜生,报复起来,若是躲在暗处,蛰伏日久,宫里还不知有没有内应。这岂不是往后****都得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冯瑛暗自琢磨着方才那位颇有深意的一席话。最令他在意的,还是“春蚕将死”四字。这般不吉利的字眼,又出自那位之口。冯瑛只觉越是砸吧,这事儿,越是耐人寻味了。
好容易等到将人送回后殿。到了自个儿掌控的地盘,冯公公屏退左右,看着一脸平静的七姑娘,强压下心底的急迫,挑了张圈椅坐下。一副交易达成,如今她总该据实以告的架势。
她也知晓不能将人逼得狠了的道理。凡事儿留一线,她与这位御前总管,认真说来,并非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于是自个儿斟了杯茶,这次她没再主动招呼人。别人既有心防范,何必上赶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要说侍疾一事,下官使了哪怕半点儿,见不得光的阴损手段。这话,下官是不认的。”她抿一口茶,果然见得冯公公即刻拉了脸。这位怕是当她过河拆桥,他帮她启禀文王,助她面见圣颜,而她欲行抵赖。
她摆摆手,因了之前亲眼见着了人。那人宽敞舒适的怀抱一如既往。她似有了分好心情,笑里也透出抹真诚。“公公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
“若然将咱们自个儿身子是否康泰,比作一间屋子。那疼痛,便是房子的门户。”她这般比方,很是稀罕。冯瑛竖起耳朵,凝神静听,生怕错漏了半个字儿。
“公公不妨设想,假若有贼人欲行硬闯进屋里,偷盗财帛,更甚者,一把火烧了这房子。那窗户门槛的,被人给撬开,岂能没个声响?再破旧的土房,只要还有这门户在,遮风避雨不说,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总能吱呀吱呀,给这屋子的主人,提个醒儿不是?”
七姑娘语声温婉,润泽的眸子里,映着冯瑛起初不解,之后渐渐变得难看的面色。
“想来公公也猜到了。这侍疾,只图去除病痛,可不是周全,没有弊病的法子。待得一日这门户失了效用,随便哪个,都能来去自如。没了门户示警,屋里被闹得天翻地覆,甚而千疮百孔。这屋子的主子不知晓,到了哪一日,只等到梁柱腐朽,摇摇欲坠。却已是大厦将倾,救之不及。故而才说,这病痛啊,折磨人,也护着人。公公以为,如今王上丝毫觉不出痛来,这事儿到底是好是坏?”
七姑娘语声轻缓,娓娓道来。未曾隐瞒,只因接下来的话,已无需她多讲。
她这话包含的深意,极为放肆。放在平日,冯瑛能立时拿她问罪。可这会儿,自来在御前春风得意的冯公公,哪儿还有这份闲情。只见他满目惊骇,腾一下站起身,骤然之下,带得身后圈椅,在地上磨出一道“兹兹”的刺耳声响。
冯瑛看着她,只觉对面女子柔和的皮相下,并不如显露这般,性情温和,凡事儿容忍。
“你……”冯公公觉得自个儿腿脚有些发软。若非撑在案上,当堂就能出丑。“你”什么呢?他骇然看她,久久接不上话。
原来,那位口中“春蚕将死”,是这意思。
知他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七姑娘垂下眼眸,被睫毛遮挡的瞳孔里,平静如水,不见欢喜。
催眠于治病救人一途,确能起到十分神奇的辅助之效,可也有许多禁忌。大多患有头癫之人,不可施以此术。莫不然,反受其害。
她被带到御前的第一日,便看得清楚,更想得明白,此间忌讳。夜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起前世导师的教导,她也曾举棋不定,犹豫再三。可到底,随着外间情势,一日更比一日糟糕,她心里对他的牵挂,终是使得她咬紧牙关,为他破例。
圣旨有命,令她侍疾。于是她出于诸多顾虑,按下不表。只听命办事,尽了本分。只怕做得,不够好。
这是她两辈子,依仗学识,办的唯一一件混账事儿。以她的骄傲,心里怎会没有半分羞惭。无奈,她一遍一遍说服自个儿,时移世易,再多的骄傲,又怎么比得他安好如初。他可以为她背负天下骂名。为他,她又为何不能稍稍让步,迈过自个儿心里那道坎儿。
目送冯公公离去,她在春英疑惑的打量下,勉强牵起个笑。
趁春英收拾茶碗,她掏出锦帕,收敛心神,抹一抹嘴角。指尖不经意碰触到下唇,仿佛还能感到那人亲吻她时,留在唇上的热度。
彼时她坐在他腿上,能够清楚感受他体内的躁动。他半闭着眼,连声唤她,除专注又热切的亲吻,再没有旁的不恰当的举动。他含了她的名字在嘴里,一声又一声。竟生生叫得她自个儿听了都觉得,“阿瑗”两字,莫名就带了缠缠绵绵的甜味儿。
那时候她想,这样就好。她不是菩萨,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看着姜家安好,看着他安好。她心里对导师的愧疚,闭上眼,躲在他怀里,只这一世,或许能被原谅。
第二九九章 京畿王城,不可招惹之人
燕京已是连着两日小雨。城南一处富贵的宅邸,深巷角门外,一斗笠人扶着帽檐,敲门闪身入内。很难想象,这间记在公子成名下的院落,藏匿的,会是京畿闹得翻了天,全城缉拿的御刑监一行人。
来人被请进内院,大步穿过中庭,登上台阶。立在廊下抖一抖蓑衣,揭下斗笠,露出一张五官俊朗的面孔。推门进去,勉强见得昏暗的屋子里,摆在角落的藤椅上,绑了个墨发覆面的华服男子。那人只露出鼻梁以下,小半张脸。歪着头,被人堵了唇舌。刚喂过药,被迷晕了过去。周准在一旁亲自看守,寸步不离。
见来人深夜折返,周准也不意外。冲他点点头,仍旧持枪,斜倚在朱漆的梁柱上。
“再过一日,废太子诏书即下。文王将于太庙祭祖,昭告天下。在此前,南边,可赶得及?”
周准欲答,不意却牵动了胸前的刀伤。今晚一场蓄谋已久的擒杀,即便有眼前人做内应,依旧不能小觑。公子成身边能人辈出,加之文王刻意给的内廷侍卫。想不闹出大的动静,一举将其拿下,付出的代价,亦是不小。
忍住那阵钝痛过去,周准抬头,阴柔的五官因着失了血色,显得肌肤瓷白,瞧起来,越发男生女相。柔媚之态,较女子更甚。
“世子放心,南面,大人早几年已着手布置。必然是不容有失,今早已得了信。”虽是一条道上的人,但两方素来都是各自行各自的。如今大人人在宫中,与宫外彻底断了联系。周准谨慎,对眼前人,并不全然信服。故而在大事上,只要不出岔子,绝不肯多言。
贺帧瞟他一眼,对他的多心,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是那人手下心腹,遇事慎重,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此,甚好。”将还在滴水的斗笠,随手立在墙边。贺帧上前,察看一番被擒下的公子成。眼下在朝中声名日隆的惠王殿下,如今步廷尉大人后尘,成了阶下囚。区别只是,一个在明处,畿内无人不知,公子玉枢关押候审。一在暗处,约莫一个时辰前,刚被周准得了手。知晓的,除了宫中布局那位,也就仅限这宅子里十余号人。
“明日早朝,朝堂上不见公子成身影,尚可借告假拖延一时。只明日过后,文王必会派人探看,告假一说,再不可用。你等需赶在明日晌午前出城,带公子成城外等候消息。”
周准应诺,此事大人早有交代。要公子成的命,也需等埋在太子宫中的探子,先得手才是。
两人就明日之事,再行商议探讨。烛台下,靠左的御刑监掌使,面目妖娆,目光却冷得吓人。右手江阴侯世子却是内敛许多。因天气变化,近日里又操劳过度,未歇好觉,老毛病反复。偶尔咳一声,捂着巾帕,粗粗一看,竟是比受了重伤的周准更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