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在暗处观他如此轻易作罢,毫无韧性。不由目光一冷,今日之前,已下定决心罢黜太子。眼下,即便还顾念父子情分,也终究对他再不觉有亏欠。
眼见校场内大局将定,太子帐下一人得底下人通传,面色霎时惨然。不敢怠慢,刻意回避着文王与太尉那方,颤颤巍巍,附耳急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京中廷尉衙门,相府与赵国公府,俱被人带兵给围了。事不可为,还需早做打算!”
周太子只觉如雷轰顶,惊惶而起,不意竟带翻了案上摆放的茶盏。
今日之事,筹谋已久。顾衍带兵,与他一早埋伏在走马营里的私军,里应外合。当先挟持文王,再行射杀太尉。
顾氏与朱氏联手,再加上他出其不意,本该万无一失。怎地如今,竟落得相府与国公府先被围困?
“太子。”见他失仪,想必是得知了京中变故。文王冷冷瞥他一眼,命赵全上前,扶了他坐下。
“今日大阅,凡事,过后再议。”未道明的话却是,处置他,并不急在一时。他也无需这般赶着认罪。
周太子被赵全摁住肩头,心知事情大半已是败露。不由的,心下惶急。脑中嗡嗡作响,目光飘忽,神色空茫。看谁都觉面目可憎,仿佛在讥笑他,便是谋反,也如此无能。
一时惊怕过后,心火上涌。正满心猜疑,倒是何人走漏了风声。恰缝此刻,台下上来一人。那人抬眼见他看来,目光只停留一瞬。即刻调转身,径直来到文王身后。沉声回禀几句,过后,与赵全两个,并排立在文王左右。
来人一袭锦袍,枣红的缎面,衬得他面容俊朗。腰间束着金镶玉的腰带,长长的金色流苏,缀在身前,华美无匹。
见惯他调笑,恋次花丛的放浪,如今再看他,端的是端方严正,肃穆恭谨。仿佛换了个人。
“江阴侯世子贺帧!”太子朝服下的手,紧紧握拳。
此情此景,哪里还用多说?!
一炷香后,文王起身,只道太子身子抱恙,命人搀扶他回宫。其下一干人,无不束手就擒,被内廷侍卫,暂且押了在戍卫营,稍后再行处置。
贺帧随文王回宫。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刀,昂首自太子身前迈过。错身时,耳畔听周太子低喃一句,“原是你。无耻之尤!”
贺帧目不斜视,往日轻佻的眼眸里,仿若未闻,不起一丝波澜。
何止是他。整个江阴侯府,本就是文王早年培植的势力。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是夜,甘泉宫中,七姑娘并不意外再次见到来人。
叫春英避去里屋,七姑娘提了茶吊子,悬着手腕,好耐性的给来人斟茶,开口攀谈。
“公公此来,若是还为逼问。那么,请恕下官无礼,还是那句话,‘公公所言,下官听不明白’。”
昨日便是如此回他。以致招惹对面这人,皮笑肉不笑,闹得不欢而散。
“姜女官是聪明人。同样的话,咱家又岂会重复第二遍。”
不愧是文王跟前顶顶得意人。只这份含笑与你周旋的气度,便是七姑娘,也自愧弗如。
如此,七姑娘心下一沉。某些时候,翻来覆去的盘问,比猜不出对方接下来要玩的花样,更令人心头宽慰。
老话重提,至少代表着,事情尚未起大的变故。可若是对方将之从容撂在一旁,大半,是有了额外的底气。
回想昨日这人告知她,他也是借文王起驾,去巍昭仪宫中这空当,方才得以悄无声息,进来与她说会儿子闲话。
唠嗑闲话?七姑娘自然不信。能劳动冯公公大驾,不惜违抗圣命,亲自登门,必定另有所图。
只没等她发问,冯公公已然自顾自的落了座。不似赵全揪着芝麻粒大的一点儿事儿,对她穷追不舍。这位御前大总管,更懂得在这深宫里做人的道理。也更明白,“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当头便告知她一件辛秘。“得王上恩典,午后,巍昭仪娘家人,进宫探看娘娘。因久未相见,娘娘心里很是记挂,故而便多留了会儿人。这不,如今这人还在娘娘宫中。王上过去,正巧能遇上。”
七姑娘拧着眉头,不明白他无缘无故,何以提起毫不相干之人。像是猜出她的疑惑,冯公公也不卖关子,接着道。
“姜女官可知晓,那顶娘家人的轿子里,实则坐的是何人?”见她面色一变,显是得他提点,猜出几分。
冯瑛在心头不得不赞叹:果真不愧那人学生。这脑子灵便,一点即透的。
“咱家也想不明白。究竟何等要事,需得太尉大人改头换面。这般忌讳打草惊蛇,竟躲在昭仪娘娘宫中,深夜面见文王。姜女官可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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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刚柔并济,小七好胆
昨日谈话历历在目。七姑娘左手覆在右手背上,两手平平搁在案上,腰身笔挺。
“外头可是起了变故?公公有话,不妨直言。”这人昨夜告知他文王与太尉密议。今儿个入夜,再次登门。要说没有企图,实在不足以取信于人。
“都说江南女子性情绵软。咱家倒觉着,姜女官是个利落人。”冯公公放下茶碗,碗里的热茶,一口也没动。显是对她放心不下。
七姑娘暗自留意,这人能坐到如今这位置,防人与害人的心机,只怕同样深不可测。
便听他道,“此事告知你无妨。即便这话不是出自咱家之口,明日宫里也会散播开。初八大阅,太子欲行逼宫,事败被囚。”说罢意犹未尽,笑看她,也不着急。反倒将扣在托盘里的茶碗,另取一只,给她添一盏茶,用手背拨弄到她跟前。
她是聪明人。这话里的深意,此事牵连之广,不难想明白。
连带赵国公府在内诸多世家,此番,可谓大难临头。这等惊天噩耗,常人轻易承受不来。他非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尽可容她吃吃茶,缓缓气,再与他相谈。
果然么?她心里咯噔一跳。从这位御前大总管嘴里,一清二楚,再无侥幸的,听明白当下处境,她竟觉得,并不如之前想象的慌乱惧怕。诸多异象早已表明,文王经了这场险些起不来的病症,铲除世家之心,前所未有,坚决,莫可容忍。
太子如何她不在意。满心满眼,牵挂都是他。听冯公公口吻,他乃太子心腹,自当落不得好。
怎么个不好法?她心揪成一团,迫切想要得知。只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冷静,一遍又一遍提醒:临危之际,越是惊慌,越容易反受其乱。
她垂着眸子,将手放下,搭在膝上。一手摸到腕间的手串,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他如今是何情形,国公府又是何情形,她全然不知晓。贸贸然拿主意,她自个儿招事儿不打紧,就怕连累他,坏他的事,给他添乱。
莫名的,以她对他的信赖,她不觉得,他会这般束手待毙。她的直觉向来很准,于是她不断安慰自个儿,想一想他的城府,再想一想,平日他教导她时,不觉间,流露出的那股子从容若定。
便是他不寻常的际遇,也不该这般行事虎头蛇尾,潦草收场不是?
于是她压下心中的担惊受怕,紧紧握着手钏,告诫自个儿,如今最紧要,还是他的安危。“公公可否告知,大人眼下是否安好,人在何处?”国公府与姜家,今后是好是坏,全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好,凡事还有一线生机。他若不好,接下来之事,十个她,也未必顶用。
知她是个识时务的,冯瑛将隔在他两人身前的托盘,轻撇开,推到一旁。一手支在案上,整个人身子前倾,靠她近些。一双老辣的眼睛,紧紧锁在她身上。那语气,仿佛在与她打着商量。
“凡事都讲求,先来后到。姜女官若是肯开口,咱家这处,自不会死守着,不讲人情。”
瞧出他眼中,对昨日问起那事,打定主意追根究底。七姑娘眸子一闪,两手捧着茶碗,低低垂了眉眼,许久没个回应。
这人也是厉害。蛛丝马迹,竟也能察觉,还放在了心上。心头虽有怀疑,没摸清底细,却不敢声张。正因如此,这才频频登门,寻她质问。
她扑闪下睫毛,抬头迎上冯公公打量。心思急转,以无比缓和的语调,徐徐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王畿之内,无人不知,下官乃大人半个学生。老话都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不还余下一天,下官虽素日懒散,终归还是向大人讨教了些皮毛。”
此刻,她无比庆幸。诚如导师所言,练就一双太过通透的眼睛,累人累己。这世上,没有人乐意被人看清。留心揣测他人越多,越容易招人不喜。只是若没有这份本事,眼下,她怕是要彻底受制于人。
冯瑛只觉对面女子,顷刻间,仿似多了丝不同。仔细瞧,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面庞也还是那副面庞。整个人清秀婉约,不张扬,由始至终,宠辱不惊,格外安静。初初听闻事变,除刹那间,流露些许惊慌失措,极快便遮掩下去。虽露了痕迹,到底在她这个年岁,已是极为难得。
大半辈子身处宫中,他看多了形形色色各式人物。如她这般,遇事不乱的,女子中,实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