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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这段宫廷秘事,他语焉不详,绮罗却也没有多少兴趣,大抵只明白了原来光文皇帝就是声名赫赫的昭武皇帝刘聪的父亲了,她嘴角微动,可心绪很快就转移到了长安未央宫中。未央宫里那一把琵琶,鸳鸯交颈,钿头罗锦,绮罗心中忽然闪过一点朦胧的影子,她怔然道:“你母亲就算不得宠爱,但你好歹也是长子,怎会生在洛阳的市井中?”
  刘胤目中闪过一丝冷冽讥诮,续道:“羊后既然为我父皇正室,家中便容不下他人。我母亲知道自己位分低贱,也不愿因自己惹出是非,便带着身孕住到了白马寺中,直到生下了我,也没有再回去。”
  白马寺逼仄的厢房里,庭中高大的枇杷树下,留下了他童年所有的记忆,就连三尺头顶的一张蛛网,也常能让幼年的他目不转睛地看上半日。他眉梢微动,可眸中蓦地凝了一层寒霜,一双碧眸里染了三分赤色,明明是一张清俊面目,却又好似修罗殿里冷酷阎君。
  绮罗瞠目结舌:“难道你父亲一直都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
  “父亲也许是不知道的——当然他或许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刘胤眼中寒气更甚,好似结了九尺寒冰,目中摄出迫人寒光,冷哼道,“他与羊后倾心相爱,光文皇帝大为光火,要将他下狱治罪。是后来的昭文皇帝为我父皇作保,才免过一劫。等到我五岁的时候,昭文皇帝继位,更是对我父皇和羊后格外优容,亲为媒聘,许以成婚,那日我父皇终抱美人归,在洛阳城中驰马游街,金婿佳人,何等荣耀,世人传作美谈。”他语声微涩,苦笑道,“那一日我母亲便牵着我的手,站在白马寺外那株枇杷树下,静静地看着父亲坐在高头大马上,迎着他心爱之人的大红车轿,缓缓向王府而去。”
  他微微眯起眼,似是想起了当时的胜景。马蹄踏落花,落下繁锦如皱,千万朵繁华浓艳里,红绡铺地,爆竹动天。十里红妆无尽中,马上的人青衫缓缓,引着花轿,行向绮陌红楼。
  恍然间烟水隔了许多年,岁月流经的时光里,有的人白了鬓发,有的人没入尘土。过往的无尽中,也许谁都不知,彼时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就站在路旁的那株枇杷树下,把当日暮宴朝欢、对酒流连的情形记得这样清楚。
  一念即转瞬。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尚不知道马上那个俊朗清逸的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只觉那人衣饰华贵,好似画里人物一般,周遭都是人们山呼呐喊的声音,崇敬的,发自内心的拥戴与敬爱。他那时只觉得羡慕,大声道:“母亲,我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男子汉。”却觉得母亲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半晌都是无言。幼小的他侧过头去,只见两行清泪从母亲已有皱纹的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尘土里,很快消失不见。
  可落在他小小的心里的那滴呢,那是母亲肝肠寸断的泪。
  彼时他不知晓,如今全然都懂了,但母亲却已化为尘土,无论是笑是泪,也只能永远封存在记忆中,永不会再让他看见。
  “再后来我父亲封了王,要去就藩。那一年我已经有九岁了,羊后,哦不,那时还是羊妃,”他嘴角微勾,“来白马寺寻到母亲,让她带我同去藩国。”绮罗蓦地心惊,“难道她容不下你们,想……”
  “不是的,”刘胤摇了摇头,目中更见空洞,“羊氏其实对我母子十分优待,从未为难过我们。那时候她想接我们一起走,多半是瞧出了京中时局不好,想维护我母子二人。她与我母亲闭门恳谈多时,可我母亲却拒绝了她,最后羊氏失望而走。”
  白衣薄裾的妇人,高髻入云,桃腮粉面,好似是不染凡尘的天宫仙子一般,竟那样突兀地出现在狭小又阴暗寺院中,仿若是照亮世界的一轮清和月色。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有记忆之时起,她便笑着和自己说话,轻轻地拢过他的头,可他一闻到她身上淡幽醉人的酴釄香气,便惊恐地躲开,不愿再靠近一步。
  “过了不久,就传来中山王携眷回属地的消息,母亲听到传言,只干笑了几声,呕出两口血,夜里便生了重病,过不了多久,就咽了气。她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你母亲说了什么?”
  他深邃的双眼中抹过一丝伤痛,却是没有开口。
  帝里风光,当时虽年少,可旧梦怎会忘却。
  母亲拉着他的手,艰难又小声地问他:“胤儿,若是以后那位好看的姨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你还会记得娘吗?”
  “我不去。”他死命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好像要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什么好看的姨,什么好日子,我哪里都不要去。只要母亲还在。
  母亲努力地伸出手,好像要擦掉他眼角的泪。可她到底没有触到儿子熟悉的脸颊,手便松松地垂下了。
  她走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一抹淡淡的愉悦神情,微微抿起嘴,竟是心满意足的,好似得到了一样心爱的宝物。
  他霍然想起,在与母亲相伴的有限时光里,他从未见到过母亲这样笑过。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多是淡笑、浅笑,也有涩笑、苦笑,可只有临终前的那一瞬,她笑得满足又喜悦,那笑意深深印入他的心底,他发誓,无论如何要完成对母亲的承诺,无论怎样,都不会跟那个抛弃自己的父亲去过什么好日子!
  无论怎样气血翻涌、肝肠寸断,都早随雨打风吹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今日能说出来的,却只有平淡的一句话:“母亲就是在白马寺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去世的,临终时守护身边的,只有我一个。”
  绮罗想想,也觉得心酸。世人所传颂的、艳羡的,都不过是表面的美好,在刘曜与羊后的传奇恩爱故事背后,又有谁读过这一出跌宕却悲情的故事?
  “你的母亲,”绮罗斟酌措辞,小声道,“真的活得很有尊严。”
  “尊严?”他苦笑得险些要落泪,“我母亲这一世,除了这一点尊严,她什么都没有了。”绮罗心下一动,人生第一次觉得他也是这样的脆弱无奈,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只听他续道,“再后来又过了四五年,昭武皇帝离奇驾崩,宫里靳太后辅佐幼主登基,朝中是国丈靳准把持朝政。靳准父女倒行逆施,大肆屠杀刘姓宗室子弟。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洛阳便成人间地狱,京中刘氏宗亲几乎被屠杀殆尽,尸骨就堆在铜驼路上,积得快有山高。那时我父早已就藩,逃过了一劫。可我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眼中波光微敛,笑容更加苦涩。
  绮罗抬眼望他,心神巨震:“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孩童,难道也会被牵连?”
  “我从出生起便未享过一日父亲的恩泽,可是清算仇怨时,却是首当其冲的。朝中逆党很快得了消息,知道了中山王刘曜的庶长子养在白马寺里,第二日就把我抓到大牢里去。我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们刘氏有这么多宗室子弟……”他似是回味般抿了抿唇,笑着看向绮罗,“洛阳地牢有数千间,里面密密麻麻关满了人,每天居然还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绮罗直觉骇人听闻:“这么多人,难道靳准他们都要杀掉。”
  “此事也是稀奇,”刘胤亦是皱眉,“我至今也未想明白,靳准对昭武皇帝和我刘氏宗族为何有这样大的仇恨。他杀人如麻,每天地牢里都是惊惧的哭喊声、哀号声,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拖出去砍掉脑袋。”他越说声音越低,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不过酒菜十分不错,大抵是狱卒也知道这都是要死的人,每天流水席一般好菜好酒地送进来,我那几个月倒是吃得很饱。”他说的轻松,好像是一件全不在意的有趣之事。可听在绮罗耳中,却是更觉悲哀,一个十岁的孩子,四目无亲的在大牢中,不知自己哪天就被拉上断头台,这是何等绝望。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大夫韩陆,他把自己的长子送入地牢,把我换了出来。”刘胤终究双目微凝,隐隐有了痛意,“韩陆昔年受过我父亲大恩,说自己有两子,绝不让我父亲的骨血死在牢里,便花了天大的工夫才把我换出来。最后替我上断头台的,便是如今韩钧的大哥韩垚。可韩陆大夫却不知道,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有了羊后所生的一对双生儿女,我也不是唯一的独子了。”他微微苦笑,好似在说一件讽刺不过的事,“你瞧,连我父亲也不在意我的生死,偏是一个外人,竟然用自己亲生孩儿的命换我出来。”
  “韩陆是个忠义之人,”绮罗低声道,“难怪如今韩钧也对你这般死心塌地,果真是一门忠义之士。”
  “我欠韩家良多,”刘胤叹了口气,“靳准乱政,天下便也大乱。狄人、羯人都趁机入京作乱,韩陆力战而死,城破后,我和韩钧流落夷人营中为奴,整整四年,夷人待我们如猪狗一般,动辄鞭打呵斥,我们都忍下来了,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屠尽这些夷狗。”
  其实那时候他们为奴仆的时候,正是刘曜和石勒起兵勤王之时。绮罗心中不忍,忽然又想到刘熙,自幼在父母的锦衣玉食的呵护中长大,哪里会想到大哥在夷人军中为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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