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园低下头想了想,猛抬起头,忽闪着眼睛道:“姐姐们自然是不行的,不如......就说是姜曦云拿的!”
香兰一口气惊在喉咙里。立时道:“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林锦园小手揪住香兰的衣袖:“我就说是我亲眼瞧见她拿的,姐姐只管装聋作哑就好。”摇着香兰胳膊。“她不是咱们家里人,何况......何况我听有丫头婆子磨牙说了。她曾对你下过毒手呢,这一遭就赖在她头上,一则担了那手钏儿的罪过;二则也替你报了仇,岂不快哉?”
香兰看着林锦园葡萄珠儿一样的眼睛,有一闪念心头蠢蠢欲动,几欲答应下来。是了,她为何不应呢?姜曦云害她至深,只因是世家小姐,故而全身而退,摇身一变又仿佛无事一般来到林家大献殷勤,连一丝愧疚都欠奉,好似自己先前所为天经地义,如此自私自利之人,她又何必存余善念,还不如这样报复来得痛快,亦让姜曦云尝尝惩罚的滋味!如此,既让林锦园对她感恩戴德,又能解心头之恨,何乐而不为?
林锦园见香兰双目半合,皱眉深思,顿觉有戏,摇着香兰的胳膊,扭股糖一般,连道:“成不成?成不成?就这样办罢!好姐姐,求你了!”
香兰睁开眼,看着林锦园,半晌,极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不行。”说出后,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重复一遭,斩钉截铁道:“不行!”
林锦园吃惊道:“为什么?”
“因为我倘若做了,便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香兰神色平静,拉住他的手,“人活在世上,说要活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岂是如此容易的?可至少要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担,哪怕受何等惩罚,心里干净,省得日后良心难安,再寻由头哄骗自己说当日所作是什么‘情非得已,身不由己’或是对方‘自作自受’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其实到底如何,自己心里最明白罢了。”
林锦园赌气一样甩开她的手:“说得轻巧,你没瞧见祖父生气时多骇人,我大哥哥的脾气同祖父一模一样,上回一拐杖下来,我躺在床上半个月没动弹,要去你去,我才不要去!”又狠狠踢一脚地上的花瓣,跺着脚恼道:“怪道大哥哥说你迂腐得跟个老夫子似的,莫非真是个傻的?分明有一箭双雕的好事,非要自己削尖了脑袋找不痛快!”
香兰看着林锦园不语,暗想:“园哥儿这般大就藏了心机了,他跟林锦楼一个脾气,都是极要强极颜面的,只怕我揭了他的短儿,他一时急起来反闹得不好,而且我也没趣。如今是怎样将这事化解了,索性破釜沉舟,以此激一激他。他八成便应了。”缓缓道:“那好,手钏儿之事栽赃别人身上决然不能;可我又答应你犯下此事不会对旁人提及。可如若不澄清便要有无辜之人被冤枉。既如此,便我去承担好了。”
林锦园一惊,忙问道:“你说什么?”
香兰道:“我说,我替你担下这个错,即刻到老太爷那里领罚。”言罢转身便走。
林锦园骇道:“疯了!疯了!你是疯了罢?”赶紧追上去问道,“你是骗我的罢?啊?”
香兰停下脚步道:“我替四爷认错,不是为了四爷能承我的情,只盼四爷日后能行的端坐的正。男子汉大丈夫,担得起自己的错处。”
这一句臊得林锦园满面通红,不由定在那里,泪在眼眶里打转,见香兰走远了,不由愤愤道:“你能耐你去!你品德高成了罢!”他赌气一回,又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仍惦念着,一跺脚又追着去了。
香兰走得极慢。余光向后看,见林锦园在她身后远远跟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心说德哥儿和林锦园虽年纪差个两三岁。可性情却大不同。德哥儿为人厚诚谦和,极有礼让之风,小小年纪便有端方之态;园哥儿则是一肚子刁钻古怪,聪明有余而厚道不足,可到底是诗书教养出的,知情达理,未落奸滑之流。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林锦园也定住脚。低着头不说话。香兰走过去拉他的手,俯下身道:“今儿个回去我就跟你大哥哥说咱们林家的园四爷是个有担当的。”见林锦园尚在抹眼泪儿。心里不由一软,她平日里同林锦园极亲厚。忍不住摸摸他脑袋,说,“我陪你去跟老太爷领罚,你若怕,我便说那手钏儿是咱们俩一并弄丢的,陪着你如何?”
林锦园抬起袖子擦眼睛,偷看了香兰一眼,听她说要陪自己一并领罚,胆色却壮了几分,迟疑着点了点头。
香兰松了一口气,牵着林锦园一路行至花厅,进去一瞧,只见花厅中早已空了,桌上的果品茶酒还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金猊瑞兽口中还吐着青烟,唯有琉杯还在那里,见他二人来了,便道:“老太太说身上不好,到里屋去歇了。”
香兰道:“劳烦姐姐通报,我们二人因手钏儿之事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
琉杯吃一惊,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敢多言,连忙进去禀报。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林昭祥淡淡道:“进来罢。”
他二人走进去,只见林昭祥正坐在炕桌旁,手里举着水烟,林老太太坐在炕桌另一侧,手里捻一串佛珠。雪盏、瑞珠立在一旁伺候,另有林昭祥的随身老仆耿同贵,亦立在一旁。
香兰和林锦园一并跪了下来,林锦园不敢吭声,香兰见他面无血色,便开口道:“如今前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东宫赏赐的东西是我们二人失察弄丢,今日早晨,四爷跟我说东宫赏的东西如何名贵,我心念一动,就央告四爷取出来给我瞧瞧,四爷拗不过,只好把手钏儿取出来,我们二人在小花园子的水池边瞧,谁知一失手,手钏儿竟然掉进湖......”
只见林昭祥手上一顿,双目如电朝他二人看来,目光凌厉,正是满面寒霜,瞪着林锦园,沉声道:“锦园,是这回事么?”
林锦园嗫嚅着,不敢抬头。
林昭祥猛一拍戗金炕桌,喝道:“问你话呢,是也不是?”
林锦园唬得浑身一激灵,泪便掉了下来。
林老太太连忙劝道:“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看把孩子吓的......”
林昭祥恼道:“你莫管,平日里都是你们把他纵坏了!我看今日谁敢劝一句!”又对着林锦园喝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遭,这手钏儿到底怎么丢的?”
☆、326 三重境界
香兰还是头一遭见林昭祥动怒,不由想起林锦楼横眉立目的模样,居然有些想笑,暗道:“先前觉着林家满门皆是读书人,儒雅温文,竟不知林锦楼那一身的霸王性子哪儿来的,如今可算找着根儿了。”忽然怔了怔,原先林锦楼在她心里是个不得已去伺候的主人,后来渐渐的,这人的坏处竟一点点淡了,尤其在那个落困的风雪夜后,他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将她日后种种托付稳妥才能闭眼......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如今再想起这个人不是,她竟然能从心底里笑出来。旋即她心里又一沉,闭了闭眼睛。
只听耳边林锦园尚在抽泣,香兰方才回魂,开口道:“老太爷......”
林昭祥一摆手道:“住口,我问他呢。”
林锦园伶俐,见这情势便知是躲不过了,还不如痛快认了,抽噎了两声,小声道:“手钏儿是孙儿贪玩拿出来弄丢的......与旁人并无干系......”说完又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偷偷瞧林昭祥,又去看他祖母。
林昭祥哼了一声,道:“孽障,还算你老实!”把水烟放到耿同贵手上,又说,“呈上来。”雪盏便捧了个描金的托盘上来,只见那红绒布上托的,赫然是一串伽楠木十八子的佛珠。
香兰和林锦园不由怔住,耿同贵已微躬着身笑道:“这手钏儿是老奴捡得的,今儿个一早四爷要同三爷出去,在二门跟上马时。腰间的荷包掉下来,随行就跟了一个小幺儿,急急忙忙的没瞧见便走了。老奴正巧瞧见,这才交由老太爷了。”
事已至此方才明了。香兰恍然,心道:“老太爷原是要试园哥儿,才故意浑说是手钏儿丢了。”
林老太太心疼幺孙,连忙道:“话既都说开了,园哥儿也认了,赶紧起来罢,地上凉。”
林昭祥绷着一张脸怒道:“就让他跪着!这些年好歹也读了些圣贤书,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器的东西。只会耍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丢尽了祖宗颜面,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面色黑如锅底,对瑞珠道:“你来讲。”
瑞珠上前一步道:“奴婢赶个巧儿,当时恰在花架子前头,倒也听了几耳朵。”遂将香兰同林锦园怎样说,林锦园怎样答一一道来,竟也八九不离十。
林锦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且羞且愧。垂着头,泪流不止。
林老太太也不敢再劝,香兰不敢说话。满屋只听得林锦园低声抽泣。林昭祥深深吐出一口气,扭过头只往香兰这里瞧,口气却温和些许,道:“你起来,我几句话要问你。”
香兰只得站起来。
林昭祥半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几遭,左手几根指头敲着炕桌,盯着墙上挂的画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与姜家姑娘那些事我早就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