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复又到苏媚如身边,柔声道:“好了,莫要哭了,再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如今月份渐大,保养身子,保重肚子里的哥儿才是正经。”
苏媚如一听香兰软语,犹如遇见知音,一头撞在香兰肩上,益发哭个不住。
香兰抚着苏媚如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道:“苏姨娘,你是个聪明人,该知一句话‘美酒饮到微醺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凡事要知适可而止。今日你亮够了威风,诉够了委屈,占尽了上风,不如见好就收,占久便宜便要吃亏了。”
苏媚如浑身一震,哭声渐低。
香兰轻声道:“闹大了两败俱伤,姜曦云究竟是个豪门小姐,真同她撕破脸,也是歼敌一千自损八百,何苦来的?她是老太太家的亲戚,今日又是老太太的寿辰,姨娘心里该有分寸。”
苏媚如哭声益发小了,只余肩膀一耸一耸。香兰顺势将她扶到椅上,又命道:“还不快去端碗安神的茶给苏姨娘喝!”
香兰直起身,扭头一看,只见姜曦云仍一脸委屈,哭个不住,她直走上前,扭过身子,面向姜曦云,背对众人,轻声道:“姜五姑娘,不如开门见山。那件事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不说破便是给彼此颜面。”此言一出,姜曦云猛抬起头看着她。
香兰容色平静:“林家大度,此番让你来,是为了正你的名声,单冲这一点,你也该感恩戴德,懂得知足。苏姨娘再不济,如今也是林家的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甭说是她挑衅你几句话,即便有再不堪的你也该忍着,莫要忘了你今日为什么来的。”
姜曦云一双清澈的圆眸盯着香兰,暗暗咬牙。时方才香兰对李妙之使眼色她全看见了,偷偷往窗户看过,知道那里影影绰绰站着人,八成便是林昭祥,情知骑虎难下,如今便不能认了,遂一脸难过,低声道:“我知你恼我......可我这一遭真的是委屈了......”眼泪又滚下来。
香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曦姑娘,原有一事我原就想问你了,姜五姑娘爱撒娇真个儿是出自本心天性,还是别有目的?”
这一句把姜曦云问怔了。
香兰瞧着她,目光里似有些不屑,却更有几分悲悯:“对至亲至爱之人撒娇卖乖,讨好求怜是发自天性本心,自然可爱;可倘若作为本领,作为技巧,以此换取不劳而获的好处和东西,那便可耻了。你这般做到底有几分真心,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知道么,每当瞧见你围着可讨好处之人作态。我都在心里可怜你,把天性里美好的东西当了交易,乃是世上最可悲之事。如今你在这里演戏亦然。”
姜曦云心中如遭一击,红着眼睛瞪着香兰。目光渐厉,泪珠儿却成串滚下来,抖着嘴唇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愿意......”
香兰静静道:“愿意不愿意皆是你自己择的路。你不必这么看我,你为人精明,屋子里这几人绑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你该知我方才指的是什么。既如此,便好生收收你的泪儿。闹大了,你身上也不干净。”
姜曦云一双白嫩圆润的手死死揪住帕子,咬着嘴唇,却止了啼。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唯独苏媚如尚在抽泣。
香兰长长出了口气,心中庆幸妙、媚、曦都是聪明人,说话一点即通,并无胡搅蛮缠者,省了她不少气力。
林昭祥站在屋外微微颔首。方才屋内乱成一团,香兰这等尴尬身份进去。一未抬出长辈名头压人,二未摆威风,三未疾言厉色。香兰说话声音低浅,他并未听清,然见她低声软语,和颜悦色,屋中在坐都不是省油的灯,她竟三言五句将这情势解了。
林东绮站在林昭祥身边搀扶,见林昭祥点头又摇头,不由低声问道:“祖父?”
林昭祥看了林东绮一眼,忽叹道:“绮姐儿。需记住一句话,比起大嗓门。摆威风凛凛之姿压制局势之人,柔声细语便能让人安静下来聆听其言的更可畏。怪道楼儿那霸王都让她降服了。”
话音未落。秦氏正扶了红笺并书染一起急急忙忙赶过来,见林昭祥站在厢房这里,连忙上前道:“老太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一声正惊动了厢房中的人。林昭祥咳嗽一声,由林东绮扶着缓缓走到门前,瑞珠早已打起帘子,林昭祥迈步走了进去,秦氏等紧随其后。
林昭祥进屋落座,目光清冷,环视众人。
苏媚如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遂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嘤嘤啼哭,道:“老太爷......还求老太爷做主......辱我一人无他,可如今辱没的是整个林家的脸面......”一语未了便哽在喉咙,几欲喘不过气,好不可怜。
姜曦云见苏媚如哭得梨花带雨,赶紧在另一旁也跪下了,满脸难过委屈,偏又强忍着泪儿,道:“我和苏姨娘言辞上有了误会,惹得苏姨娘生气,倘若因此伤了身子,我便大大不该了......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个人的错......只是我心里确有委屈,本是随口无心一句玩笑,或有一句失言,苏姨娘怎就往身上捡?我说贾大人之事,京城里人尽皆知,倘若赶明儿个有旁人再提这事,苏姨娘再挂心,那,那......”姜曦云说不下去,哽咽起来,扭头掩面而泣。
李妙之忍不住上前道:“是了,老太爷,这事本就是无心之言,说笑几句罢了。”说着看了苏媚如一眼,“只是有些人或是心里含了愧,听这一则就觉着趣着自己了。”
林东绣“扑哧”笑了出来,自言自语似的道:“真说笑假说笑?当旁人都是傻子么,听不出来怎的,傻疯了的才上赶着捡骂人的话往自己身上拾呢。”
林东绮赶紧捅了林东绣一记,林东绣翻了翻眼睛,不情愿住了嘴。
苏媚如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摇头,哭得益发可怜了。
姜曦云也没歇着,膝行几步到林昭祥跟前,扯住林昭祥的衣角,泪滚瓜似的落下来,凄凄惨惨道:“老太爷,我句句发自肺腑,原我不过讲个趣闻,跟苏姨娘一时口角,过后我赔不是也便罢了,怕张扬出去,惹老太爷、老太太寿宴上不快。谁知苏姨娘方才竟向二伯娘提及此事,将二伯娘气晕,我心头愧疚,方才便一直跟苏姨娘赔不是......”她一脸伤心欲绝,哭得凄凄惨惨,扭头看着苏媚如,哀哀道,“苏姨娘,苏姨娘,我再一回给你赔不是了,你若不解气,再骂我一顿,打我几下,踢我几脚,倘若你欢喜,怎样都省得。”一行说,一行掉泪,哀哀切切。
☆、329 处理(三)
香兰这厢看得有些呆了,不得不叹姜曦云好手段,原以为只有苏媚如颠倒黑白,想不到姜曦云棋高一着,唱念做打,声色俱佳,事情轻描淡写而过,又示弱又哀求,这哭得雨润芍药的模样儿,也极得人心疼。
这二人跪在地上哭得凄切,林昭祥却未置一词,手掌握了握拐棍上雕着的狴犴兽头,只侧过头对秦氏道:“苏姨娘怀着身子,不能久跪,扶她回去歇着,闹了半日,只怕身子有恙,请个大夫过来瞧瞧。”秦氏应下,立时命四个婆子进来将苏媚如架走。
苏媚如满心不甘愿,可不敢再使泼,只得掩面哭哭啼啼去了。
姜曦云有些怔,未料林昭祥竟问都不问一声,却只听林昭祥对她道:“曦姑娘,你也去花厅歇歇罢。”还不待秦氏动作,书染眉眼通挑,立刻上前把姜曦云连拉带扶的搀起来,脸上微微带笑道,“曦姑娘,这里请,我引你去喝碗热茶。”说着脚下生风,半推半扯的把姜曦云带了出去。
这二人一走,屋中仿佛空了大半,只剩了纨、绮、绣、妙并秦氏、香兰几人。林昭祥又对丫鬟婆子道:“你们也都出去。”红笺知林昭祥有话要说,连忙引着仆妇们出去,反身将门关上,搬了个绣墩,坐在不远处守着门。
林昭祥见人都出去了,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拐杖“咚”地杵了下地,道:“如今关起门来说说家丑罢。”
香兰不由眼皮子一跳,方才明白原来林昭祥压根便没有将苏媚如视做林家人,如今自己还在这屋里站着,她心里头忽有些百感交集。
林昭祥缓缓叹道:“这些年我先是案牍劳形。政务纷杂,顾不上家中大小,致仕后因想着儿女们都大了,自有各人的造化福气,故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我原以为儿孙中纵有使性弄气者。可操守大约规矩。可未料到竟成如此模样,如今痛心疾首,愧对祖先!”
这几句话一出口。秦氏已惊得失了一半魂魄,含着泪跪在地上,道:“老太爷息怒,家中种种皆是儿媳失察失责。儿媳无立足之地,请老太爷责罚。”
秦氏这一跪。屋中人皆跪了下来,口中道:“老太爷息怒,是孙女错了。”“是孙媳错了。”等语。
林昭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道:“论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的皆是娇客,总该远接高迎。万没有让你们跪着认错之理,可今日闹得荒谬。你们这言行去了婆家,也不过给林家抹黑,与其让旁人戳脊梁骨,还不如今日管教。你们既都说自己错,大丫头,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东纨适才心里便七上八下,不知林昭祥知道多少,听见点到她头上,不由浑身一激灵,抬起头刚想赔笑,只见林昭祥黑沉着一张脸,犹如三堂过审,又忙把脸上的笑收了,磕磕巴巴道:“孙女......孙女不该同姊妹争持。”说了这一句,林东纨心便定了下来,她终是侃侃而谈之辈,流利道:“我年纪最长,理应让着妹妹。牙齿还碰舌头呢,姊妹间保不齐一句半句惹了不痛快,过几日就又好了。让妹妹骂几句出气又有何不可呢?是我狭隘了。”言罢又对林东绣笑道:“好妹妹,快别怨我,姐姐给你赔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