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听得也是双目通红,忙让平儿打了水替她理了妆,鸳鸯才殷殷切切的去了。
鸳鸯回了贾母房中,见贾母昏睡着,面容憔悴,浑没了从前的精神矍铄,心下惨然,偷偷的拿了帕子将流出来的泪抹了,轻手轻脚的替贾母掖被子。
贾母忽然间睁开了眼睛,她刚才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贾敏远远的冲她笑,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这一遭我可放了心了,玉儿果然要离了这远远的才得个安生!”
贾母被惊醒,便见鸳鸯红着眼睛在一旁,叹道:“傻孩子,人老了总有这一遭的,我刚才在梦里见着敏儿了,她只怕是来接我这老婆子来啦!”
鸳鸯听了止不住的抽泣起来,悲声道:“老太太!”
贾母颤巍巍的想要坐起来,鸳鸯忙扶了她起来,用靠垫给她塞着,贾母歇口气,又接着说:“你是个好孩子,服侍我这么久,我本早该放了你或家去,或嫁人,也不至于耽误了你。只是我越老了,越发儿离不开你,舍不得你出去。倒让那个畜生起了那念头,你莫怨我,你是个有气性的孩子,定是不肯做小的,我在时还可保你,只恐我一去你就苦了。我想着你若是同意,我索性将你给了宝玉,他对女儿家是最怜惜不过的,你若是愿意我明儿就让宝丫头领了你去,等出了贵妃娘娘的丧期就在府里摆个酒席,让你做姨娘。总好过跟了那个孽障。”
鸳鸯只是伏在床边痛哭:“老太太...我不愿意,我只守在老太太身边服侍您,你莫赶我走。”
贾母也是无法:“都怪我没有替你早作打算,如今将你给宝玉,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便是将来你老了,他念着我的情,总不至于薄待了你去。”
鸳鸯只是哭泣不肯:“那年大老爷要我去做妾,我已是发过愿绝不肯做小的,老太太在一日,我只守着您过一日,日后我仍如同那时一样,只管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老太太莫替我操心。”
贾母道:“你莫哭,先听我讲...”
第二日,贾母果然强打起精神,唤了贾赦贾政夫妇,并一众孙子孙媳到房中。
这房里全没有平日的欢声笑语,贾母躺着床上,鸳鸯立在后头,低垂着头,在朦胧的光影里如同要淡去一般。
贾母见人都来齐了,便冲宝钗和宝玉招招手,宝玉两人忙上前来,贾母用手摩挲着宝玉的头顶,
也不说话,宝玉心酸不已,哽咽着叫了声:“老祖宗!”
贾母勉力一笑,又拉着宝钗的手道:“我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情要交代。”
下面众人神情各异,不知道贾母到底要说什么。
贾母让鸳鸯坐到床前来,将鸳鸯的手放到宝钗手里:“宝丫头,今儿你就领了鸳鸯去你房里吧!等过几日出了贵妃娘娘的丧,就摆酒昭告下府里人,让鸳鸯做宝玉的姨娘。”
别人听了贾母这话犹可,贾赦和袭人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贾赦看上鸳鸯,一则是喜鸳鸯姿色,再则是喜她得了贾母欢心,有了她,贾母那些个体己自己随便掏弄些出来都是好东西。那时她拒了自己,原来果然是嫌自己老了,这个小贱人,看自己以后怎么收拾她,贾赦眼中阴狠之色一闪而过。
袭人则是不平,暗怨自己如何这样命苦,她伺候宝玉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王夫人早许诺日后姨娘是跑不了的,只等宝二奶奶进门后就要抬的。偏偏半路又出了个晴雯,仗着是老太太撑腰,又有几分林姑娘的神韵,倒将宝玉一颗心全拢过去了。自己想想也罢了,反正在这深宅内院,可不是只要把爷们拢住了就行的,自己素来和宝钗交好,而晴雯可是早明里暗里给了宝钗不少脸子瞧的,只怕宝姑娘心里早不高兴了,不过忍着没发而已,现在却偏偏来了个鸳鸯,还是老太太指明给的姨娘,自己再想做姨娘不知何年何月了。
那时大老爷开口要鸳鸯时,自己曾笑着试探过,鸳鸯倒是假清高,只说是不愿意做小老婆的,现在倒好,自己打嘴。
宝钗倒是反应平静,只笑着应了,领了鸳鸯站在身后。
贾母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只道:“鸳鸯这些年伺候我,比你们这些儿子媳妇还要尽心,我今儿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把话说在这,不管我生前还是死后,你们都不可亏待了她。宝丫头你是个厚道的,我信得过你。老大,你这个年纪,房中那些姬妾也尽够了,鸳鸯服侍我一场,我如今将她给了宝玉,你可有什么意见?”
贾赦被贾母在众人面前点破,面上着实尴尬,喏喏道:“儿子不敢,全凭母亲安排!”
贾母冷哼一声:“这就好。”
凤姐望着贾母,明明大夫说是回天乏力了,现在看着倒精神些,心中有些高兴,只是又恐是回光返照,心里不是滋味。
贾母今天当着众人将鸳鸯给了宝玉,不过是想着贾赦能够收手,原本按年纪来说,给了琏儿是最合适的。只是一来凤丫头好不容易和琏儿好了,二来到时候终究是在贾赦那一房,他想动些手脚岂不是方便了?
贾母说了这会话,已现疲态,仍是强撑着,让众人下去,独独留了宝钗在房里。
贾母让鸳鸯从里面拿出个盒子来,递给了宝钗道:“我素来最疼宝玉,如今府里这样风雨飘摇,他仍是懵懵懂懂,这个你拿着。这是我后来办在京郊外的地契和房契,人人都不知道的,我本是独给他留的,以后纵是真有个万一,这房契也不会被没收,你留着,日后也是府中众人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我知你是个能干的,这东西交给你我放心。”
贾母说着又让鸳鸯过来:“这丫头,也烦你帮我照看着,给宝玉做姨娘不过是个说辞,哪日时机对了,你替我另寻户厚道人家嫁了罢!”
宝钗接了盒子,安慰贾母道:“老祖宗只管放心,有你的福气护着咱们,这个也不过是白留着罢了。鸳鸯姐姐我也自会当做姐姐般照顾着的。”
贾母知道不过是假话罢了,这荣国府真要眼看着就这么倒了么?
默然道:“你们都下去吧,鸳鸯你也跟二奶奶回去,让琥珀来伺候我。”
鸳鸯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听得贾母这样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老太太!”
贾母挥挥手:“去罢!我乏了。”
鸳鸯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宝钗在前面先出门唤了琥珀进去守着。
贾母见人走了,才环顾这满室苍凉,一片寂静,凹陷的双眼中似有浑浊的液体流出来,她守着这偌大的荣国公府多少年了?大厦将倾,非人力可挽回,如今也不用再操心了,是时候该去见丈夫了。
☆、动荡
第二日清晨贾母便醒了,只是说起胡话来,嘴里一时叫着“敏儿”,一时又“宝玉”“玉儿”的叫了起来。
琥珀心里着慌,忙吩咐人将老爷太太们都请了来,贾政等人正在外头拿了银子四处打点,忙得焦头烂额,夜不能寐,如今得知母亲只恐是不行了,都慌忙的从床上爬起来,一起到了贾母房中。
阖府人等全部立于一堂,贾母胡乱叫了一回,一时睁开眼睛,叫众人都在,便只招手让宝玉近前,抓住他的手细瞧了瞧:“好孩子,以后还是很该用功读书,争口气罢!”
又叫了凤姐过来:“你从来最是个挣强的,我倒担心你过刚易折,如今瞧着倒好多了,我也就放心了。宝丫头呢?”
宝钗忙也站到宝玉旁边,贾母道:“你们两个以后多操持这一家老小的事务,我也可放心的去了。”
凤姐泪流不止,抓着贾母的手悲声道:“老祖宗福寿绵长,这一时的病痛不碍事的,今儿还有个喜事要告诉您呢,我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只怕是又要给老祖宗添个重孙了。”
贾母听了,连声道:“好,好...只可惜了林丫头和云丫头瞧不见了!”话还未尽,便已没了声息,就这么去了。
贾府上下一片哀声,王夫人如今管着家,便由着她来操办丧事,凤姐有了身孕,更是不肯插手。
死讯送到苏州,林如海连忙派了人送信给黛玉,自己连夜领了林慎之去京城奔丧。
黛玉得知消息,悲恸不已,想起原先外祖母殷殷慈*,一时如同刀绞。又暗悔自己当日不该为着宝玉的事情跟老祖宗闹了些不快,便渐行渐远,让外祖母伤心。如今人走了,总要回去灵前尽尽孝道,便忙让云舞去收拾东西,徐绍清也不好阻拦,只得去安排人等护送黛玉上京。
黛玉便起身去瞧福哥儿,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带了福哥儿一起走,如今是一日离了他这心里都如同油煎似的,只是此去奔丧人多纷扰,万一再有个好歹,自己也活不了了。一时又想起自己月信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了,又恐已经有了身孕,黛玉思前想后,只是拿不定主意。
一会儿抱香送了几个菜上来,让黛玉先用饭,黛玉闻了这气味,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般,“哇”的一声吐了起来,黛玉便真有几分确定了,林嬷嬷在一旁看了,劝道:“奶奶还是别去了,老太太知道你的心意也就罢了,我瞧着一来哥儿年纪小,如今离不得您,二来如今只怕是又有了,恐怕不适宜舟车劳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