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爷素来会享受,这雕花的桌子,宽大的往后陷的藤椅,繁复花格的绿窗棂,筠娘子整个人就如打盹的懒猫,陷在藤椅里,人都娇小了一圈。人不就是这样,他觉得她好,便是再寻常的姿态,只要是她做出来的,再看别人都成了东施效颦。
一根针的声音都是突兀时,芙蓉拎着一桶水进来了,筠娘子冷眼一扫,再看周内司,脸上便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周内司委屈的低下头,要做承认错误的好孩子。
“把水倒了,芙蓉你过来。”笑就要笑的亲切大方,怎么着这“正宫娘娘”是她不是?“你是第一个服侍周内司的妾,那是要随我们回周家的,周内司不比常人,你要是服侍的不用心,说到底就是我这个内司夫人的不周到了……我自然要好好教教你。”
秀棠赶紧给芙蓉搬了椅子,芙蓉一坐下,转了转酸疼的手腕,也不言语。芙蓉一喘气,窜到鼻尖的臭味让她禁不住的一阵反胃。
桌子上摆了两样好东西----番石榴和百香果。
寻常人都不爱吃这两样番人的东西,嫌臭。筠娘子笑道,“在这春头上,这两样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可是舅舅特地差人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呢。”
更何况芙蓉如今的身子?芙蓉捂住肚子,一阵作呕。筠娘子目光微妙的收回,把一个番石榴扔到芙蓉的手上,就跟烫手山芋一样,芙蓉扔也扔不得,欲哭无泪。
“你伺候舅舅多年,自然晓得,这伺候男人,难免要摸来摸去的,周内司不光脸皮疙瘩,就是身上也一样,你就先练练手感,不然临阵时要是落荒而逃……”筠娘子自顾自的剥着瓜子,“我瞧着番石榴的皮跟周内司的一个糙样,要不你比较一下?”
……人家其实肤白皮滑好不好?
“捂什么鼻子?连这味道都受不住,跟周内司同床共枕,你还不给熏过去了?”秀棠和秀娇都捂嘴笑,芙蓉捧着番石榴就快憋过气去。
……人家洗干净也是香喷喷的好不好?
没人理会周内司的怨念,筠娘子拿刀,一刀切开百香果……那叫一个臭!
芙蓉赶紧捂着肚子出去吐了一通,脸色难看的回来洗耳恭听时,只见筠娘子素手拿刀用心的刮着果肉和籽,“我瞧着这就跟周内司脸上的脓疮一样,不刮一刮那可就要结籽了,先刮了脓疮,再抹药……芙蓉你且看仔细了!”
秀棠倒进蔗糖和蜂蜜,筠娘子拿筷子在里面搅了搅……“我这里有药,芙蓉入睡前莫忘了给周内司抹药!”
本来芙蓉就不是个有主见的,程老爷要把她送给谁,那她就跟谁好了,可是被筠娘子这么一折腾,芙蓉忍着恶心跪了下来,还未求饶又奔出去大吐一通。芙蓉心里发酸,这身子怕是再藏着掖着也不行了,要不是这些日子来徐氏跟程老爷闹的凶、顾不上她们这帮妾……没了是小,怕是要绝育的!程老爷的美妾走马观花的一大堆,她也不算个聪明的,全依仗着性情敦厚实打实的对程老爷好才留到今天,那些比她聪明的,有几个能怀孩子的?不光是徐氏盯着,她要是破了例被抬了姨娘,早晚还不被这些人给撕了?
程家的妾,本身就是个玩物!这些日子她都在思忖要不要打了孩子……到底狠不下这个手!
筠娘子眼前的爪子仁已堆了一小碟,倒在手心,递到周内司的嘴边,“瞧见了吧,知道自个有多恶心了罢。正常的男人就跟舅舅一样,几十个妾也没什么。”
----你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周内司看着筠娘子嫩白的柔荑手心,瓜子仁堆成一座小山。
……她,她这是当他是狗呢!
……他,他还要不要拿舌头舔了?
**
二进房的正房堂屋,周家大房人准时来晨省,老太爷啜了口茶,怒发冲冠的给一手掷到了地上,“这等陈茶,有什么喝头!我可是听说了,祁家承包了一个茶山,瓷盏跟雨前龙井搭配着来卖,这两日在整个京城都刮了一股风了!”
到底就不是个孝顺的!“老太爷的意思你们也听明白了,再好的雨前龙井有御赐的茶叶好么!咱们不稀罕她祁家的茶不假,这不能因着不稀罕就不出面呀!”太夫人冷笑,“这个孙媳讨的真不好,当初怎么连八字都没合下?我那个庶孙木讷,偏偏娶了这么个厉害的媳妇,倒是胳膊肘越来越往外拐了!”
“老太爷和太夫人且消消气,这人都回娘家省亲了,咱们眼不见为净不是?”大夫人顺着太夫人的话道,“前两日二侄和侄媳还在屋里打了一架,我本来还生怕二侄吃亏呢,没想听人来报却是二侄动的手!我准备是过去拉架来着,一见二侄那副凶样,连我看着都渗人,难怪常言说闷雷出大雨……二侄媳好不委屈的哭了一个时辰,问她也问不出来,我还是让人从嘴碎的嬷嬷丫鬟口中晓得的,二侄媳是不愿让二侄任瓷内司呢,你说旁的人哪个不是盼着自个的夫君官运亨通的,她倒好,反而逆其道而行……”
姑夫人赶紧添油加醋,“祖父祖母,再过几个月,你们就是添重孙的人了!那可是顶顶福气的了!”
----晦气还来不及,有什么福气的?
老太爷和太夫人脸色一凌。
也正是那一架,请了大夫过来,一把脉,二少夫人已经有了月半的身孕了!后来二少夫人又不知怎么把二少爷给哄好了,小两口和乐融融的一并回祁家省亲,还差人回周家传话,要在祁家住上个把月呢。
二少爷找的是好借口,他要专心鉴瓷,才能考瓷内司不是?……到祁家顺便做功课,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场就没一个孬的,大老爷嗤道,“父亲母亲,他们看不看的上你大孙的一品瓷内司,我就不晓得了!可是这一说聘礼,他们溜的比兔子还快,先是四侄带小四媳回了衢州,然后二侄这头也不甘示弱,眼下这样再拖下去……我真是怀疑他们存心是要把你们的大孙给拖死呢,这样得省多少钱!”
老太爷能不呕吗?皇上可是接二连三的召见他,催促周内司跟宋筠娘这桩婚事!
老太爷这些日子就没从大孙变成瘫子这桩缓过神来,不消几日就瘦了一圈,大夫也没少请,大夫说是郁气中结,说到底还不是给呕出来的!
老太爷老眼厉害的扫过自个的大儿儿媳和长孙女,这些人也不是个好的,每天一早的晨省都想着法子来念叨一遍,一个二个嘴巴再厉害怎么一个点子都出不来呢,诚心在给他添堵!----他可没指望这些人顾忌他的身子!
姑夫人嚎开了,跪着扒上太夫人的腿,“祖母可要给大兄做主呀!旁人不知,大兄这六年来是何等光景,孙女可是清清楚楚呀!大兄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拿笔都捉不住,身边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说起来是一品瓷内司的尊贵,实则是过的连条狗都不如,奴大欺主三餐不继……孙女恨不得把二房的皮给扒了,大兄拿俸银养他们多少年,大兄回家月余他们就想着点子分开吃,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要是真让二庶弟和四庶弟考上了瓷内司,大兄还不被他们给生吞了?”
姑夫人说的凄惨……又是这种感觉,这种剐心的痛感,老太爷不明白,周内司是他最疼的大孙,就是周内司藏身六年那也不是他的错,怎么有种难言的愧疚和恨意……老太爷年纪大了,本来就有哮喘,此时强压着自己冷静……
周内司有冤、有怨、有恨!……想当年还在他的膝下被他手把手的教字念书、赏瓷画胚……哪还有比他们更亲的祖孙情?
老太爷怅然阖目,“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他不是我的嫡长孙,他能不心寒么?我连个请他回周家的人都不差一个,平时也不给他个正眼瞧,他日日来晨昏定省,我甚至还称病不见,他……哎!”
姑夫人还没嚎完,大夫人也要跟着落泪,简直是想把他的心给生生剐了!老太爷不想往那方面琢磨,斥道,“够了!少猫哭耗子了!你要是个好的,这六年来作甚藏着掖着?你以为就你最兄妹情深是罢,你以为我身为祖父还有你的父亲母亲,都容不得他么?谁不知道,这六年大孙给你衢州知州府送了多少好东西!……我也算宽容大度了,要不然这几年来看在你被夫家绝了子嗣的份上,夫家不休你,我都不容你!你堂堂正妻,有我周家和周内司在背后撑着,打你的脸,就是打我这张老脸!”
姑夫人和大夫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太爷。
姑夫人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是,是我怂,是我蠢,行了罢!那刘家就没一个好人,你们把我推到了火坑,这六年来也就大兄给我帮衬,要不然,我早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席死人了!……呵,我一介女子,没夫家人的同意,连省个亲都不成,我是三头六臂不成?你们容不得我……我就知道你们也容不得我,就是我拖回半数嫁妆,你们还是嫌我丢脸了不是!我……要不是为了大兄,我就到山上做姑子去了!”
姑夫人站了起身,脊梁骨挺的直直的,大夫人见老太爷胡须都在抖,赶紧跪下来求道,“你大孙女受了大苦,难免口不择言,还请父亲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