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世故冷情,也是豆蔻年华,怀春少女,宝玉鄙夷仕途,胸无大志,却姿容出众,温柔软款,又是贾母最钟爱的正支嫡孙,将来贾氏一门的基业,多半也由他承继,不知不觉中,竟对他芳心忐忑,情愫暗生。
然而宝玉跟前心里,始终有一个黛玉,她也知道,宝黛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终难再有自己的位置。
宝钗骨子里也是傲气之人,也曾经刻意冷淡宝玉,奈何母亲和姨母,对“金玉良缘”分外执着,多方促成,以至于最终阴错阳差,想入宫为妃的宝钗,做了宝二奶奶,视宝玉为一生寄托的黛玉,却将成为北静王妃。
宝钗正暗自叹息,微觉苦涩,忽然听见外头有声响,忙收束心神,端正仪态。
不多时,黛玉已由紫鹃陪着,走进书房来,问了声:“二嫂子来多久了,我当真是失礼。”
宝钗忙说不妨,自己原早该来的,只家中有事,拖到这会子才给妹妹道喜。
黛玉出嫁本就是为势所迫,心中哪有半点欢喜?
近日接二连三地来人“道喜”,早被搅得不胜其烦,宝钗和别人相比,又不相同,此刻从她口中听到这话,不由眉心微蹙,低下头去。
宝钗先前胡思乱想了一番,心神本不安宁,见黛玉垂首不语,只道是她羞涩,便笑着说:“北静王爷位尊爵显,当世人杰,也只妹妹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将来夫荣妻贵,相敬如宾,必定是姊妹中,最叫人羡慕的一个。”
黛玉正不大开怀,听了这话,更觉得刺耳刺心,况且她对宝钗从不相让,已成了习惯,一时没忍住,当即反唇相讥:“听说二哥哥近来颇肯上进,有姐姐在身边时时教导,金榜题名,龙门鱼跃也是指日可待,将来的势位富贵,才是无可限量呢。”
宝钗不觉一愣,再看黛玉唇边噙了冷笑,便知道她又误会了。
唉,刚才自己说的那番话,或许正是内心曾经希冀的,却不是黛玉的梦想,她多半以为自己暗含讥讽,无怪要生气的。
宝钗自觉冒失,内心责怪自己,勉强保持了面上笑容,又和黛玉说了些且自珍重,常回来瞧瞧老太太和太太的话,便早早收拾尴尬告辞了。
屋里又只剩下黛玉主仆二人,紫鹃正想说,姑娘何苦计较宝二奶奶那些话,倒叫她当你还在心呢,还未开口,就听见外头春纤的惊呼:“二奶奶,二奶奶,你怎么了?”
听到叫声,黛玉也变了脸色,忙和紫鹃一道赶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台阶下,春纤正和另一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宝钗,后者软软地靠在婆子肩头,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将晕未晕的模样。
紫鹃忙上前帮忙,换过了春纤,吩咐她:“快,快去回了太太,请大夫来!”
春纤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其余人等将宝钗搀扶到黛玉卧房躺下。
看着床上嘴唇哆哆嗦嗦的宝钗,紫鹃忍不住心想,这宝二奶奶那么有心思肚量的人,没道理给林姑娘一两句话,就气晕了吧?可瞧上去,又着实不像作假。
黛玉也过来摸宝钗的手,掌心和指头都凉凉的,不禁也慌了手脚,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只得守在床边,不敢离开半步。
终于王夫人领了宝玉和大夫来了。
宝玉重新踏进潇湘馆,看见黛玉盈盈的身影站在床前,忍不住又是一阵激动,只妻子病倒在眼前,没有心情乱想而已。
紫鹃简单陈述了经过,自然略去黛玉和宝钗的嘴上交锋不说。
王夫人也无暇细问,忙请大夫诊脉。
紫鹃忙从帐子里引出宝钗的手腕,大夫伸指搭在脉上,闭目细察,过了一会,又让换另一边脉,而后起身将宝玉请到门外,嘀嘀咕咕地不知问了些什么。
王夫人心急如焚,又不敢打断他们。
总算二人再进了屋,宝玉脸颊红红的,低了头不敢看人。
大夫满面笑容地给王夫人作揖,口称恭喜:“太太不必焦急,奶奶并不是病,而是有喜了!”
“什么?你是说,宝丫头她,她怀有身孕了?”王夫人惊喜莫名,连宝钗的闺名都叫出来了。
“是,喜脉稳得很,只须饮食调理便可。”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彩云,快伺候了大夫笔墨写方子!”
王夫人喜极而泣,乱了手脚,还当是在自己屋里。
紫鹃无奈,只好给春纤使个眼神,请了大夫出去,自己则陪在黛玉身边,见她神色怔怔的,似乎除了大意外,倒也没别的情绪,这才放了心。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贾府上下,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忙碌着,头一件是黛玉出阁,另一件就是宝钗有喜,自元妃省亲以来,阖府上下许久没有这样喜庆了。
钦定的婚期将至,北静王那边紧锣密鼓地将问名、纳吉、纳征等一套仪式做足,且日夜期盼,终于到了大婚之日。
半城张灯结彩,清街肃道,迎亲的队伍仪仗浩浩荡荡,逶迤了足有两三里,北静郡王水溶也披红簪花,骑了高头大马,春风得意,无限欢喜,亲往荣国府迎娶他的新娘。
黛玉半宿未睡,早由家里的嫂子、姊妹簇拥在房中,沐浴、梳头、上妆,凤冠霞帔,流光溢彩,明艳照人。
众家姊妹纷纷叹息,都说她才是大观园第一美丽之人,自此离去,园中景致也要失色许多。
近午时分,北静王到了,他虽贵为郡王,也按世俗礼仪,拜过了贾母、贾赦、贾政并邢王二夫人,又接受贾府男丁的拜贺。
一套繁缛的仪式下来,正时辰已到,各路喜乐喧天而起,北静王先到黛玉房前迎请,两队衣着光鲜的家人抬了嫁妆先行,跟着是四个喜娘,四个陪嫁丫头,最后才是紫鹃扶了盛装的新人出来。
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按礼不能远送,只在二门前,遥遥听见前方傧相大声吆喝新人起轿,说不尽的喜悦和不舍,只能相互执手抹泪,又彼此劝慰。
迎亲的队伍又绕到宫城前,早有司礼大太监在宣德门前等候,恭读了圣上的恩旨,无非是先将北静王勖勉一番,又有夫妇和谐,子孙昌盛之类的吉言,另有御赐贺礼若干,北静王一一拜领谢恩之后,一行人才往王府而去。
北静王府早已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只等新人到了门前,奏喜乐,鸣爆竹,有傧相大声唱诵:“启轿——新人起——”
黛玉蒙着盖头,一路颠簸,头昏胸闷,好容易花轿落地,帘子掀开一线,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令她受了惊吓似的,清醒过来,听外头紫鹃低声说:“请姑娘下轿。”
黛玉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前方一幅绯红色华服的下摆,绣着金龙祥云,胸口便突突的跳了起来,知道是北静王站在轿边等候。
“姑娘?”紫鹃又催请了一次。
黛玉只好起身,由紫鹃扶着,步出花轿。
那幅下摆,又向着自己移动了一步,鼓乐暂停,耳边听见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夫人有礼。”
而后盖头下方,出现了一只手掌,洁净、修长,伸到自己跟前来。
黛玉知道,这是新郎搭躬,接近新娘进门的仪式。
然而十六年来,她除了父亲和宝玉,再没有和其他的男子亲近过,如今要将自己,交到这个仍觉陌生的男子手中,怎不让她犹豫不安,只站在轿前,迟迟地动也不动一下。
紫鹃知道黛玉害怕,便轻轻握起她的柔荑,交到北静王的手中。
黛玉微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一触,立时一个剧烈的颤抖,正想逃开,却被几根有力的手指,及时温柔而坚持的扣住,霎时被裹入一团暖暖的气息之中。
跟着觉察紫鹃在自己臂上握了一握,既是鼓励,也是提醒,黛玉才强忍下这股强烈的斥拒感,任由水溶将自己引进王府的正门。
一对新人沿着大红毯子延伸的方向,穿过一处处庭院、一道道宅门、并肩步入被龙凤烛照耀得明亮喜气的花堂。
正中的案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和祖先神位,由于老北静王和王妃双双早逝,故而两旁的大位都空着。
早有喜娘将花彩交至新人手中,这时水溶才暂时松开黛玉的手,紫鹃也退到一旁。
不再和水溶肌肤相接,黛玉略松了口气,而紫鹃不在身边,又令她忐忑不安,手足无处安放似的,只能紧紧攥住红绸。
在嫁入王府前,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将一切看开看化,随遇而安,然而此时,不过是这个男子站在跟前,就莫名紧张,充满了一种茫然的恐慌感。
吉时已到,由圣上亲派鸿胪寺少卿担任司仪官,洪亮的礼赞声响彻华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待到咿呀一声,喜娘掩上房门,乐滋滋的走了出去,独自坐在宁静洞房中的黛玉,脑海中的喧哗纷乱才渐渐退去。
她几乎已记不清刚才的过程,只指尖陌生的触感,以及犹在耳边回荡的“夫妻对拜”,仍驱之不去。
从今往后,自己就是这王府中的女主人,就要和那个男子朝夕相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