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却将目光转向紫鹃,眼波柔和,唇角竟然还绽出一抹笑痕,口中缓缓说:“老太太,你把紫鹃的身契赏了她吧,我不要她再做丫头,我走之后,这里的东西都给了她,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此话一出,不独是贾母,连紫鹃都惊呆了。
贾母犹自讷讷地问:“你,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要紫鹃了?”
紫鹃却更加笃定,黛玉嫁到北静王府,真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这才要打发了自己走,也是对自己最后的好意。
想到这里,她努力地让自己莫惊莫急,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会,也对黛玉展颜而笑:“姑娘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只我这会子离了姑娘,离了府里,又要到哪里去呢?姑娘纵嫌我服侍得不好,也要给我寻了去处或是人家,才好打发了。”
紫鹃这番话,说得贾母也笑了,况且她也不想黛玉身边,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赶紧顺着话笑劝黛玉:“身契赏了紫鹃,自然该当,只这孩子说得未尝没理,她一个女孩儿家的,纵然出去,也每个依靠,不如还让她跟着你,待回头给她也寻个好人家,再搬出去也不迟?”
“很是呢,姑娘你听听,还是老太太疼我!”紫鹃也忙着附和。
黛玉无奈,只好勉强点了一下头,心头又是感激,又是凄清,她深知紫鹃不肯舍下自己,然而她终究不同,又何苦用鲜活的青春,陪伴自己桃花流水的命运?
贾母轻易说服了黛玉,固然感到宽慰,到底不大放心,反复叮咛了紫鹃仔细服侍,有事须速来回,又交待黛玉说,婚期尚未议定,或许尚早,更要宽心将养身体,二人都答应了,她才起身离去。
送了黛玉回房,凉透的茶水犹在,灯下又只剩下主仆二人,听着窗外风吹竹叶,草间虫鸣,更显幽寂,想起将要来临的事,心头更是各有一番滋味。
两人对坐发了一会儿怔,到底是紫鹃先按捺不住。
“姑娘,你当真答应了要嫁给北静王爷么?”
“嗯。”
“这样……也不算坏,北静王爷至少比另外两个可靠些,你只瞧他对莲渡师父的情义,将来也必定会对你好的。”
“好与不好,又打什么紧,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紫鹃大吃一惊,砰的半个身子都扑在桌上,等着黛玉:“姑娘你要去哪里?莫要开玩笑,到了大婚那天,要是落跑了新娘,北静王脾性再好,也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黛玉一愣,随即笑着摇头:“你想哪儿去了?我也感激王爷的,这当口也是他,我才能脱身的,他既肯让莲渡师父出家清修,也是个随缘之人,想必也肯在莲花庵,给我留一角地方。”
原来林姑娘是这个想法,紫鹃稍稍松了口气。
她是想学莲渡师父,在嫁过去之后出家避世,这倒是个好主意,既不给贾府惹祸,也给自己找了个安身之处。
可惜,姑娘啊,你太不了解男人了,你想得倒是自在美好,北静王是不是真这样好说话呢?
且不说他对你究竟有几分执着,就是接连两位妃子都要出家,是个男人,脸上都挂不住的。
但眼前若是对黛玉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恼,况且紫鹃并不认为,出家就是个好主意,便先忍了什么话也不说,只劝黛玉暂且放下心思,安歇去吧。
正文 56
慎亲王站在窗下,逗弄着笼子里的雀儿,他似乎兴致甚好,学着啾啾的叫声,那只金丝翠雀儿却只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没有一声半声的回应。
他面色一沉,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蓦地扯下笼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笼门弹开,小雀儿逃了出来。
大约是太习惯了笼中生活,它已经不大会飞,在地上蹦了几下子,又被慎亲王追上,一把握在手中。
原本笑意温暖的脸庞,此刻已是阴霾笼罩,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满是忿恨,盯着掌心哀哀鸣叫的雀儿,正要发力,忽然身畔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叫着:“殿下,住手。”
慎王一愣,只见台阶之下,立着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身着黑衣,高大壮硕,容貌虽有些苍老,却透着一股威武精干之气,略低了头,自下方翻起眼皮,目光湛湛地望着慎王。
那只笼子正滚落在他脚边,被他俯身拾起,又不动声色地从慎王手里,接过那只雀儿,塞回笼子,重新挂回架子上。
他这一番动作,慎王竟不抗拒,只悻悻的一拂衣袖,背过身去。
黑衣男子也不生气,仍旧沉沉地说:“殿下,借一步说话。”
慎王不答,径直大踏步地在前行走,一路将丫鬟仆役屏退,将他引入一间僻静书房。
进入书房,掩了房门,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慎王这才一抬手,脸上勉强有了丝笑容:“褚大人,请坐。”
这位被称作褚大人的男子,乃是现任兵部侍郎,兼羽林左右卫指挥使褚元廷。
他曾是慎亲王之父,义忠亲王的心腹爱将,因平素谨慎小心,行迹不露,才在那场篡逆之变中,靠了老北静郡王的庇护,不曾受到牵连,因而仍在朝中任职,还一路升迁,颇得重用。
褚元廷并不落座,依然直直地望着慎亲王。
慎王被他看得有些无奈,只好先坐下:“褚大人有何教训,尽管直说吧。”
褚元廷这才坐了,耐心地劝导慎王:“下官知道,殿下心中必有苦闷,虽在自己府中,也要提防着些,莫要落人话柄。”
慎王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是,受教了。”
近来热心冀望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受挫,纵然他心思深沉,涵养极好,到底年轻气盛,难免按捺不住。
见慎王沉静下来,褚元廷稍觉欣慰,问:“前日圣上召见,对殿下又何训勉么?”
慎王叹了一口气,神色间满是失望,又间有些许不忿:“无非就是问些读书习武,日常起居的话,赏赐金帛玩物,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褚元廷唇角一抽,哼的冷笑一声:“当年正是因老千岁败了,今上才被立为太子,对殿下仍有戒备,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忠顺郡王从旁挑唆,才总让殿下这样闲着。”
慎亲王忍不住握拳敲在桌上,虽不太用力,在寂静的房内也砰然回响。
褚元廷瞥了他一眼,又问:“殿下近来,还常去北静王府上走动么?朝野上下,最能在圣上跟前说话的,除了忠顺王,就是北静王了,殿下该多跟他亲近些。”
提到北静王,慎亲王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啪啪几声,是他骨节发出的脆响,显示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北静王!是的,正是这个“最能在圣上跟前说话的”男子,刚刚夺走了他倾慕的女子!
如果不是为了他炙手可热的权势,贾家未必舍自己而就北静王!
还有穆氏兄弟,表面上不偏不倚,各为自己和北静王保媒,实则耍了什么手段,又能瞒得过谁?
尤其是东安郡王那番惺惺作态的回话,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
往日里结交这些权臣勋贵,固然为的是指望他们在圣上跟前美言,让自己能有施展才干的机会,不至于终日闲居,蹉跎年华,祈盼终有一日扳倒忠顺王,替含冤而逝的亡父复仇!
然而,北静王的泱泱气度,东安王的亲厚宽和,还有穆苒的英武直率,也未尝不让自己欣赏和敬重,只道可以诚心结交,甚至将来引为己用。
然而,偏是这些人,偏是这些人!
褚元廷见他这样,浓眉一拧,担忧地叫了声:“殿下?”
慎亲王仰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直面褚元廷时,已是神色如常:“褚大人还有什么指教的么?”
“北静王和荣国府联姻,要迎娶已故巡盐御史林海寄居在贾家的独女,连圣上都知道了,不仅龙心大悦,颁赐丰厚,还亲命钦天监择选吉日完婚,殿下应该听说了吧?”
褚元廷忽然换了话题,且一边说,一边仔细察看慎王的神色变化。
慎王和他对视了一眼,似乎有所觉悟:“褚大人,你们这样的关系,不必拐弯抹角,不错,先前我也托请东安郡王,上荣国府求亲,也是为了这位林姑娘,但此一时,彼一时,待到北静王大婚之日,我必定备足厚礼,前往恭贺,这点褚大仁无须担心。”
褚元廷听他坦诚相告,神情凝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嘉许:“我果然没有看错,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有襟怀,有眼界,老千岁泉下有知,必定欣慰得很。”
虽然褚元廷称赞自己,慎王却不想多谈:“褚大仁今日来,不止为了提醒我的吧?”
“同时向荣国府求亲的,除了殿下和北静王,还有忠顺郡王吧?”
听褚元廷仍纠缠这个话题,慎王不禁皱眉,冷淡简短地答了一句:“是的。”
褚元廷却缓缓站起来,双手据案,身体微倾,在昏暗的光线中,宛如随时会倒下来的山岳,深陷的眼睛异样的灼亮着。
“殿下,或许,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