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内心早有主张,但真的可以顺利实现吗?
一个指望超脱,一个可愿放手?
紫鹃守在洞房外,按规矩,她必须等候新郎到来,才可以离去,到明日清晨,再来服侍新人梳洗。
前方传来阵阵喧闹欢笑,听喜娘说,足足开了百余桌宴席,京城之内有身份的朝廷官员,世家子弟都纷纷道贺,甚至外地的督抚将军,也多有遣人送礼道贺的,真是个气派的男人呐!
紫鹃唇角一挑,露出半个微讽的笑容。
可惜啊,诗情画意的林姑娘,是不会喜欢这样世俗的成功男子吧?
她曾经梦想的,也是诗情画意的爱恋,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过了今晚,她那早已苍白零落的梦想,是会被重新染上美丽的色彩,还是彻底被碾压得粉碎?
紫鹃靠在墙上,正想得出神,忽然一缕幽幽的洞箫声,不知从这偌大的王府的哪一个角落,被夜风吹送,越墙而来,呜呜咽咽,宛如思妇望月,游子怀乡,和此起彼伏的热闹声格格不入。
紫鹃侧耳倾听了一会,还未分辩出箫声传来的方向,它又突然断了。
这大喜的日子,府里又有谁敢做这样扫兴的事?
正当她十分纳闷之际,从垂花门那边,又传来人声,依稀在说:“王爷,慢些儿,这里小心。”
紫鹃一省,听这个声音也有些耳熟,但知道是北静王来了,无暇细细辨认,连忙站直了身子,垂首敛目,站在洞房门前恭迎。
正文 58
从垂花门外走进来的,正是北静王水溶。
看清了一左一右扶着他的两人,紫鹃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刚才那个声音熟悉,原来左边的青年,正是她和史湘云遇见过的卫若兰,而另一个人则是大媒人穆苒。
走到洞房前的台阶下,水溶将穆苒和卫若兰一推,站正了身体,笑着说:“好了,此处再没有别人,我也无需装醉了。”
虽然身上有些酒气,但紫鹃见他口齿流畅,目光澄清,果然没有多少醉意。
紫鹃走到三人跟前,款款下拜,一一称呼过去:“王爷,穆大人,卫大人。”
穆苒知道她是黛玉的贴身丫鬟,只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并无其他话。
而同样是不经意地跟紫鹃照面,卫若兰却是一声惊呼:“呀,你,你是那天在东郊道上的——”
他惊叫出口,立时省悟这里是洞房之外,北静王和穆苒就在一旁,大呼小叫的着实失礼,赶紧肃容闭嘴,只一双诧异的眼睛,仍盯着紫鹃不离。
卫若兰不敢再问,北静王却感到奇怪,反问他:“怎么,你认得紫鹃姑娘?”
卫若兰瞥了穆苒一眼,他对于这位上司的惧怕,还更在北静王之上,于是讷讷地说:“是,见,见过一次的……”
紫鹃反倒大方地替他回答:“禀王爷,上一回保龄侯爷的侄女史大姑娘,往莲花庵探望我们姑娘,是婢子送回去的,半道上马车不慎翻覆,正好这位卫大人率属下经过,施以援手,史大姑娘才得顺利回家。”
北静王听后也笑了,对卫若兰说:“如此说来,卫大人倒是个热心肠的人了。”
紫鹃虽然化繁为简,还隐去自己掌掴卫若兰的细节,后者却不由抬手在面颊抚了一下,低头苦笑,已牢牢记下了“保龄侯爷的侄女史大姑娘”的话。
穆苒想起那日卫若兰的狼狈模样,不觉唇角一动,忍不住也想笑,骂自己和揍卫若兰的,竟是同一个女子,而且还是北静王妃的贴身丫鬟,未免也太巧合了,以及她的胆子到底又多大啊?
想着新娘还在洞房之中等候着自己,红彤彤的烛光映在窗纸上,轻轻晃动,仿佛此刻自己摇荡的心旌,水溶哪里还有耐心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这些不打紧的渊源?
于是他对穆苒和卫若兰说:“适才劳烦二位大人,这就回厅上再多饮几杯吧?”
在场的三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纵然性情大不相同,但某些事都还彼此理解,碍着紫鹃在跟前,只能把促狭的笑意藏在眼中,答了声“是”,便从原路退下了。
水溶又回身来,握拳捂唇,咳了一声,对紫鹃低眉笑了笑:“紫鹃姑娘也辛苦一日了,且去歇着吧?”
紫鹃暗笑,他又不是头一回成亲,没想到还有几分羞涩,当真有趣得很。
好笑归好笑,她依然是担心的多,不知道到了这个关口,林姑娘会怎样呢?
唉,依着她的性子,多半是不肯乖乖顺从王爷了。
紫鹃刚在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就已经在心里斗争了一番,此时不说,就再无机会,当下把心一横,向北静王深深地敛衽一拜。
“紫鹃姑娘,这是做什么?”水溶大感诧异。
紫鹃复抬起头,长吸了一口气,勇敢地直面北静王,平静、柔和却坚定地说:“王爷,我们姑娘自小就身子娇弱,偏偏又是最有主见的性子,她若决意的事,旁人万难勉强,如有些任性之处,还请王爷多多爱惜,多多体谅。”
这话乍一听古怪,水溶先是愣了一愣,但他也是聪明善解的男子,纵不能十分确定,也大致猜到些意思,笑容虽有些勉强,仍然很干脆地向紫鹃一点头:“我明白,紫鹃姑娘大可放心。”
“多谢王爷,从今日起,我就是服饰王爷和王妃的丫鬟,王爷只叫我紫鹃吧。”
“好,紫鹃。”
水溶果然依言唤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尽能了解对方的心意。
黛玉听见动静,知道是水溶来了,却不马上进来,听着外头断断续续的说话,她反更紧张忐忑,手指绞着喜服宽大的袖子,勉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外间的声响终于断了,先后两声悠长的咿呀,伴随着平稳的脚步声,盖头下方弥散了微醺的酒意,看着日间见过的那幅华丽的下摆,出现在狭窄的视野中,在摇荡的烛光下,闪烁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华彩。
洞房内静悄悄的,温柔清澈的声音,仿佛在暖暖的水中浮起来一般:“让夫人久等,水溶赔礼了。”
黛玉不答话,甚至咬着嘴唇,害怕跌落丁点儿的声音,泄露了此刻的情绪。
水溶深深一揖之后,起身抬头之际,瞥见黛玉绞着袖子,都有些苍白了的手指,不由莞尔,充满了理解和疼惜。
“夫人,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他柔声提醒了她,双手托着大红盖头的流苏,缓缓掀起。
黛玉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要断了,却在光亮骤然照进眸子一瞬,蓦地抬首,看清了面前这张俊雅秀致,笑意涵澹的脸庞。
在暖红色的烛光下,似乎完全消失了棱角,丝毫不叫人觉得危险,除了温柔,还是温柔……
黛玉也呆了一霎,又见他的唇角扬得更高,原本些许含蓄的笑容,流露出分明快乐的意味。
对着烛光,更加专注、仔细地望着她的秋水眸、芙蓉面,水溶捕捉到了掩藏不住的惊慌。
他稍稍俯□,隔着袖子握了黛玉的手,果然感觉到一个陡然的瑟缩。
只是这都在他的原料之中,于是并没有让她逃开,反而将手扣合在自己的掌心,轻笑低语:“夫人,我们拜过堂,已是夫妻了,你不必害怕,今后你会慢慢儿熟悉这里,也熟悉我,我既执意让你到我身边来,你必定会好好爱惜你,让你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安心,更开怀。”
看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深刻的映在他眼底,耳边听着他温柔而平稳的话语,这是黛玉从来没有过的奇异体验,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相信了他的话,好像真感觉到了些许的“安心”。
“好,我们共饮了这杯合卺酒吧?”
水溶双手轻轻一提,耐心地诱导黛玉也站起来,跟随自己的脚步,来到红烛高烧的喜案边,一手仍牵引着她,另一首抬起嵌金八宝玉壶,微微一倾,斟满了两只玉杯,将其中一只递到黛玉面前,含笑等她接过。
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口晃动,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满溢出来。
出阁前的一夜,嫂子姊妹们齐聚自己房中,说着些尽让人羞涩的事,譬如合卺酒斟得越满,将来夫妻也必定越和合美满……
不错,自己已经进了王府,拜过天地,就是他的妻子了,这个名分无法改变。
黛玉接过玉杯,水溶也举起另一只玉杯,就着黛玉的手轻轻一碰,看着她杯子送到唇边,用袖子掩了,方才仰头快意地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落喉,有些始料未及的灼热感,令黛玉忍不住咳了起来。
水溶忙接下黛玉手里的玉杯,顺势搂着她的肩头,另一手在背部轻拍,柔声安慰:“夫人,呛到了么,不必急……”
突然被他抱在怀中,鼻端嗅着陌生的气息,混合了肌肤地味道和淡淡的酒气,健康、干净,却又散发着些轻张狂意味,大不同于宝玉袖袍间花草和胭脂的味道。
黛玉又羞又急,用力一挣,从水溶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水溶眼看她踉跄地倒退两步,惊恐的眼神中甚至还带了一丝凛冽,似乎不容许自己再近一步。顷刻间,他越发明白了适才紫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