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兄弟走了,贾母疲惫地往椅上一靠,此时她的心情,丝毫不比适才轻松。
答应媒人容易,回头要说服黛玉心甘情愿地嫁给北静王,才真是一桩难事。
却说紫鹃前日因为偷听,没有见成贾母,今日便又往贾母这边而来,希望能伺机得到些更确切的消息。
正当她从潇湘馆往贾母住处,打荣禧堂正厅前的垂花门经过时,听见里头传来贾赦的声音,又脚步飒飒,显然不止一人。
紫鹃忙退到一边,低头垂手,贴墙根站着。
从门里头走出来五六个人,紫鹃到底还是好奇,悄悄翻起眼皮偷看,果然贾赦和贾政都在。
两位老爷一同出来送客,还当真少见,是什么的贵客,这样大的派头?
紫鹃又仔细打量其余三人,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呀”的叫出声来。
那个头最高,步子最大,也最扎眼的青年,不就是在莲花庵见过的,什么锦衣卫的穆大人吗?
她一下没忍住,已是惊动了贾赦等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认得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却圆睁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只管看着,很是失礼,贾赦的眉头已皱了起来,又听见身后穆苒也“咦”了一声。
贾赦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穆莳在问:“怎么,老四,你认得这位姑娘?”
穆苒只好略一点头:“嗯,她是林姑娘的贴身丫鬟。”
此话一出,不仅是穆莳,连贾赦、贾政都大感意外,只道穆苒是为北静王保媒的,没想到他竟认得外甥女儿和紫鹃?
紫鹃没法,只好趋身上前,先给贾赦、贾政行礼,又向着穆苒等人盈盈一拜,口称:“大老爷,二老爷,穆大人。”
贾政见她总算知礼,且当着客人的面,不便训斥家人,便点了点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紫鹃毕恭毕敬地回话:“回二老爷,是老太太先前吩咐过,要时常禀报林姑娘的起居饮食,今日正好多些空闲,我正往老太太那里去呢。”
这番话也说得得体清楚,加之才当着三位大媒的面,答允了北静王的求亲,既然提到了黛玉,贾政自然更要以示关心。
“唔,那你快去吧,别让老太太记挂。”
“是,老爷。”
紫鹃人是走了,心头却揣着个老大的疑团,这穆大人来府上,是为了什么呢?
心里这样想着,人就忍不住扭头回望,没想到穆苒正好也回过头来,四道目光碰了正着。
紫鹃不觉脱口而出:“穆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穆苒呆了一下,他也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为何要回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很自然地多瞧了她一眼而已。
其实紫鹃也和穆苒一样,问出口了,才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当着贾赦、贾政的面,更是讪讪的不好意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穆苒被她这么一问,也不能不答了,偏偏又没什么话,搜肠刮肚了一会,勉强挤出一句话:“请代北静王爷问候林姑娘。”
“啊?是……”
他这话说得突兀,直到转身走了,紫鹃仍一头雾水,望着一群人的背影发愣。
真是奇怪了,为什么说北静王问候林姑娘?一个是外男,是一个是闺阁,不觉得失礼吗?
可那位穆大人看着倒正派,都有些过于严肃了,不像是会乱说话的人呀?
紫鹃边走边琢磨,不觉错过了路,走到待客的正厅前,忽然听见里头有人叫紫鹃姐姐,抬头一看,却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彩霞,在忙着收拾案上的杯盘茶水。
紫鹃了解王夫人的两个丫鬟,彩云聪敏,彩霞憨厚,便灵机一动,主动走进去,帮忙一块儿收拾,随口说笑:“这几日我也不知道怎么,总昏头昏脑的,明明要去老太太那里,却拐到这边来了,撞见大老爷、二老爷送了客人出去,险险挨骂了呢。”
彩霞也嘻嘻而笑:“紫鹃姐姐放心,你跟着林姑娘,这里再没人敢骂你啦。”
“这话说的,老爷若要骂,林姑娘还护得住不成?”
“紫鹃姐姐,林姑娘嫁了北静王爷,老爷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
“什么,林姑娘嫁北静王?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消息让紫鹃险些惊得跌了茶盘。
“我刚才就在这里伺候着呢,听得真真的!我不说啦,一会儿老太太自会告诉林姑娘去!”彩霞接过紫鹃手里的茶盘,道了声谢,自顾下去忙碌了。
接连两次来贾母处,中途都听到惊人的消息,这一次就更了不得了,难道不是忠顺王,也不是慎亲王,竟然是北静王要娶林姑娘?
如果说彩霞的话,紫鹃只敢相信三分,可联想到穆苒的古怪言行,又更确信了七分。
若不是将林姑娘许给了北静王爷,穆大人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突如其来的强烈震撼稍稍过去,紫鹃的情绪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感到欣慰,又隐隐夹杂了一丝悲哀。
不错,北静王爷比之陌生的慎亲王,或是恶名在外的忠顺王,是要好上许多,至少数次的接触,他都温文和善,对姑娘关怀有加,又是莲渡师父敬重之人,想来是不会错的。
然而,对于自己的归宿,林姑娘终究是无法自主,无非是从这个王爷手中逃脱,又落入另一个王爷的怀抱。
或许,这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的共同命运,精明如凤姐,世故如宝钗,强干如探春,纯净无暇,蕙质兰心如黛玉,命运终不免要受男人摆布。
她们幸福不幸福,完全没有自己争取的余地,只能听凭男人的情爱和良心,甚至老天爷的意思。
自己也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将来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从小到大,紫鹃的习惯就是,一旦觉察到软弱,就自我警醒,立即反弹,此刻刚刚生出一点儿沮丧的意思,便马上给自己鼓劲,怕什么,任是哪一个时代,生存法则总是一样的!
不仅自己要活得好,还要让林姑娘也活得好!
紫鹃不曾发现,她对黛玉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开始她是为了初来乍到,得了紫鹃这个身份,必须仰仗黛玉,这才关心她,照顾她,为她张罗谋划,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互相信任,互相关怀,已越来越自然,越来越真切。
看来,今天又见不成老太太了,得了这个天大的消息,紫鹃再多一刻也不愿耽搁,顾不上形象不形象的,瞅着四下无人,马上拔腿飞奔大观园而去。
待她回到潇湘馆,就看见春纤捧场从走廊经过,看见紫鹃上气不接下去的模样,不由奇怪:“紫鹃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老太太那儿了么,老太太都自己先来啦,还问起你上哪儿了呢。”
紫鹃又是一惊:“什么,老太太来了?”
“是呀,正和姑娘坐着说话呢。”
“春纤,茶给我,我送进去。”
“咦,紫娟姐姐你——”
紫鹃不由分说,从春纤手中接过茶盘,掏出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径直往黛玉贾母这边来了。
贾母见捧茶进来的是紫鹃,也面露异色:“林丫头说你到我那里去了,怎么比我还晚来?又到哪里贪玩了?”
紫鹃将茶一一端在贾母和黛玉面前,顺道打量黛玉,只见她神情平静,目光明澈,却透着一股子空荡荡的气息,仿佛看破了一切,看自己的眼神,也传递着尽在不言的消息。
紫鹃一下子明了,贾母必定已将许配北静王之事,告知了姑娘,她这般态度,多半也是为了这一门老小不遭罪,遵从了贾母安排的婚姻。
于是她坦然回答:“原是要去老太太那里回话的,半道上遇着大老爷,二老爷送客,其中一位穆大人先前在莲花庵见过婢子的,他特地交待了些话,这才和老太太走岔了。”
贾母听紫鹃说遇上了穆苒,立时心知肚明,想来这丫头也知道了外孙女儿的婚事。
见黛玉神色间仍是淡淡的,略放了心,柔声问紫鹃:“好孩子,穆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穆大人要婢子转告姑娘,说是北静王爷要姑娘好生保重,凡事但心宽些儿。”
这并非穆苒的原话,是紫鹃自己添了意思的,黛玉表现得过于平静,反更让她担心,千万莫转过头,就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来。
贾母欣慰地笑了:“北静王爷的人品,没有人不说好的,如今他又对你这般体贴,足见心意,你嫁了过去,我和你舅舅舅母,也尽可放心了。”
又转头对紫鹃说:“好孩子,北静王爷再好,你家姑娘也是到了生地方,你跟过去服侍,凡事还要心细些儿,知道么?”
紫鹃还未回答,黛玉突然插话:“我有一件事,要求老太太的恩典。”
说吧站起身来,向贾母拜了一拜。
贾母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也有些惴惴,忙叫紫鹃扶住:“有事只管说,我没有不依的,何苦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