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独幽的语速慢,语句也都不长,但胜在发音准确,每一个字都像是清泉敲打在山涧间,空灵清朗,让云英听得心花怒放,眉眼弯得如新月,探过身子凑到风独幽面前,眼对眼、鼻对鼻:“我就说嘛,明明我都听你说过话的怎么会是哑巴呢?那些三姑六婆们要是知道她们完全是白担心我了,一定很失望吧,呵呵……”
云英自己都没发现,从小到大,她在李家村都是维持着一副柔弱逆来顺受的表象;而到了西山范围,她会下意识释放本性,笑得也比平日肆意多了。也正是这份“本性”,让风独幽记了这么些年。又见到她这个样子的笑脸,风独幽也跟着柔了眉眼:“这些你收着。”
他是说桌上的那些东西,云英看了眼,固执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岐山别庄主人是什么关系,但人家的东西咱们不能乱拿;还有这簪子,花的钱可都是你的,又不能正大光明戴着,银钱花一分就少一分,干嘛那么浪费。请离叔或是震叔拿去退了,崭新的没准还能原价呢。”
“我说,你都收着,聘礼!”风独幽的心情突然烦躁起来,起身站到了亭子边上,他这几年只是偶尔在夜里时想到耐心教他说话的云英才会自言自语几句,让他一时把心里头要说的话劝说出来还真是困难,无力懊丧后,干脆掏出了腰间随身炭笔给云英写道:
我出生京城,生于毒日,被视为不祥之人,年幼被弃。这岐山别庄便是囚我之所,亦是我安身之处。既要聘你为妻,自当倾我所有,愿以此囚笼为聘,聘你陪我监禁余生,可否?
云英被几乎戳破白纸的笔迹给吓了一跳,“毒日”一说云英当然听人说了不少,好像罗家岙就有个出生在五月初五那日的孩子被家人给丢了,理由就是生在“毒日”克父克母。云英也看过风独幽的生辰八字,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现在貌似让风独幽记起什么伤心事了?
正文、198 插钗为定
可否?
风独幽在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是紧张的。五月初五,在腾云为五毒之日,但凡出生于五毒日的孩子不是被丢弃就是被杀死。他虽然出生于摄政王府也是不能免俗,况且,那时候摄政王还只是个在皇权下苟且残喘的成王。
成王很爱成王妃,这一点京城人都知道。但他为了成王妃一个请求就把出生于毒日的长子生日改为五月初六,这事情怕是绝少有人知晓。本来瞒了也就瞒了,风独幽那时候还只有小名风儿,打算等到他六岁请封世子时再取大名,其中当然也不乏有成王和成王妃的担忧。
风儿小时候很聪慧,念书习字的天份让成王夫妇欣慰不已。然而,成王妃却是在之后再难受孕,且病痛不休,但若是病痛期间不再见儿子,又会很快转好;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风儿五岁之时,成王妃把他送到了旁边院子,闭门养病起来。
没想到就是在完全隔绝了与儿子相见机会后,王妃怀孕了。高高兴兴的她养胎到了七八个月时,一次偶然机会见着趴在围墙上偷偷窥探她的儿子,本想着起身让儿子注意安全,却不料脚下一滑,直接从凉亭滚落到了花园小径。
就那样,风儿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妃被鲜血浸染,在血泊中产下一子,结果仓促生下来的孩子只苦了两三声便没了气息。气急攻心的成王妃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就指着疯狂跑向她的儿子又哭又骂,不准他靠近、不准他开口说话。
再后来,风儿他有了自己的名字“独幽”,一个人幽闭在一处。这还没够,也是那一年,成王遇刺,命悬一线,以夫为天的成王妃竟然失去理智想要杀儿子以保夫命。要不是宁北川及时赶到,风独幽或许都被自己的亲娘所杀。
在那之后,宁北川带着已经不会说话的风独幽来了大西北,边城的日子太混乱。宁北川就干脆让辛震和辛离陪着他住到了岐山别庄,这一住就是十五年。直到四年前成王荣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之位,宁北川才送了他回京。
在京的这几年,也不知道是风独幽深居简出还是摄政王夫妇运气足的缘故,竟然大家都毫发无伤。
可否?
云英拿着白纸黑字,感觉脸颊一阵阵发烫。风独幽写得太直白了,直白得让她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手微微颤抖,抬眼却望进他深潭般的眸中漾着无尽的伤悲,连带的。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拧了起来。
可,倒是可!只是叫人怎么说嘛?云英无法,只得伸手夺了风独幽手中炭笔在他那句“可否”后面添了个秀气的“好”字。
笔端刚刚已收,身前就是一黯,原来是风独幽拿了装金钗的小盒子来到了她面前不足两尺之处。
“你……”云英才刚刚开口。风独幽已是打开了木盒,取了金钗扬手给她插在了后脑发髻当中。
“我为你插钗,你为我挽发。”风独幽的声音很清朗,一字一句慢慢念来就像是敲在云英心上,脸上温度灼热地像是要烧起来。古代女子一旦成亲,头发就要全部挽起来做成发髻,风独幽这是在宣布主权吗?她微微低着头匆匆点了点。呼出一口气退到了边上木凳上坐着。
偏偏风独幽似乎不知道她现在羞意大起,还注视着她红透的俏脸问:“你怎么了?”
云英嗔了他一眼,伸手把他胡乱插头上的发钗取了下来,“那好吧,这个就不用退了,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也不能戴。就放着做传家宝吧。”说罢,小心翼翼把发钗放回了盒子当中。
风独幽勾唇点了点头,这发钗并不是买的,而是宁北川拿给他的,说是按照他的身份。他的妻子至少都是五品命妇,这根发钗上的宝石就是身份的象征。
“原来这岐山别庄的主人就是你啊,能花这么多银子给你置办这么大产业,想必你们家也挺有钱,我会不会高攀了啊?”云英早就看过盒子里岐山地契包含了多少地盘,虽说风独幽说得凄惨,但在穷了很久的云英看来,能够有这么大片范围土地简直就是地主土豪。
“我毒日出生,我高攀你。”云英家没有因为风独幽生辰八字生出麻烦来他已经觉得满足了,再说了,银钱在他的概念里真的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云英对他的态度。
“毒日?我才不信那些呢。要是你真的克人,离叔和震叔怎么没事?我和你又不是没相处过,也没什么问题啊,反而靠着你赚了不少银钱,过上了好生活,你是我的贵人还差不多。”云英本就是个随遇而安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定下了亲事,当然又为风独幽的心情着想了。
又叽叽喳喳找话劝了几句后,云英猛然想起半山上被拔掉的油菜苗,忙问了风独幽是怎么回事?
风独幽犹豫了片刻,突然神色一正,一派正人君子严肃的模样缓缓说道:“成亲之前,你我不宜相见,今日例外也就罢了,今后有什么事让离叔回来一趟便是。”
他说话极慢,把云英急得差点递给他纸笔算了,可等他说完后,云英又恨不得拿了纸笔丢他脸上:假惺惺,刚才拉我手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的?问你油菜苗的事情就要赶我走?
“土地我另有安排。”等了半晌,风独幽才幽幽又补了这么一句。
土地是人家的,反正收了油菜买了银子也是人家的,现在人家要拔了油菜种别的,到这份上,云英尽管心疼也不好再指手画脚了。只好怏怏提了个建议:“那随你吧,不过油菜苗这样浪费了也可惜,不如先把上面的菜薹摘下来拿去城里卖掉,大过年的能见着点绿叶想必有些人是不会太计较价钱的。”
看了下天色,云英可不想被家里人当做失踪人口看待,况且风独幽这不识时务的家伙还说什么婚前不宜见面,那她还赖在这儿干什么?伸手重新把桌上的东西收到包袱里装着,云英向风独幽告了辞。
看得出来,风独幽其实是不想云英走的,可之前的话是他主动说出口的,要他留人一时又放不下面子,拉锯战的结果就是他默默跟着云英走了一路,直到都看到了云英家的房子。
“好了,你别送我了,待会儿让人看见了不好。”云英也拿风独幽的话给他堵回去,走到这儿云英又才后知后觉发现好多事情原本都想到的也没问出口,闷闷的为自己丢三落四的跳跃思维生气。
风独幽耳力好,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村里还未停歇的唢呐喧哗之声,细长的凤目眯了眯,突然问道:“你伤心吗?”
“啊?”云英被问得是一头雾水,“我伤心什么?”
“他一点都不好,你不要伤心。”风独幽还记得云英说起关平时的亲切口吻,心里酸酸的。
云英循着他的眼神看向李家村,终于理解了他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也,重重摇了摇头:“我才不伤心。一个娶妻就想纳妾的人根本不值得我伤心。”
“明年夏天,这路就能修好。”不知怎的,风独幽心情就突然转好,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高。
“你以后会不会纳妾的?”云英回头打量了一番长相不输关平,身家更不可能输过关平的风独幽,眼中满是怀疑。
“银子全都给你,纳妾要银子。”风独幽的意思很明显,我把银子全给你,纳妾是要银子的,到时候还是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