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个捕头往我这儿看了一眼,似有顾忌。
夏黄文将手一挥:“但说无妨。”
“夏大人这边请。”
那个方姓的捕头将我们引到尸身旁边,将遮掩的白布掀开。
我终于见到了死者,那样貌我再熟悉不过了,确实就是李三香,他的面庞扭曲,双目眦裂,口鼻满是血迹,死状奇惨。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夏黄文不着痕迹地捏了下我的手背,我才回过神,退到一边。
“大人您看,此人的致命伤口是由从口直插入腹的木棍所造成的,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有外伤,依死者的表情可见他死前仍旧保持清醒,而口腹间的伤口较为平整,是一击便将其刺穿。”
方捕头说着将眉头微皱,又一指凶器:“再来,这木棍竟是深深插入石地,您也知道,这长平街铺地的作料并非一般石材。”
“你的意思是……”
“这行凶之人并非常人,又敢在我国都城闹事,长平街距离皇宫并不远,这分明是……”
“好了,你无需多言,将此事如实禀明刘都统即可,其他的事你莫要胡乱猜测。”
“是。”
李三香的死似乎被按上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于我也是最重要的——
李三香他死了,他就躺在那儿,已经不会再动了。
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街道,没有了惯有的热闹,此刻倒显得幽静过了头。
我呆呆地坐在案发地儿的外围,身边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在当班。
或许是我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无法忽略的消极,惹得他时不时地往我这儿看两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
夏黄文方才也是见我神色不定,才叫我先出来在这儿等他。
我说好,我说在这里等他,可是心里仍旧空落落的,望着染成橘色的天空默默不语。
若是平时,这个时候三香该是收拾东西回去了。
那个时候我还住在他家,有时晚了,我若仍在武馆打工,他便会来接我,还一直逞强说这叫顺路,明明武馆是在他家的反方向。
三香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却总在一路上说些所谓的笑话,然后自己先呵呵傻乐了起来。
我总是会在这个时候送上一个极为无奈的眼神,可他却毫不在意,说完一个又一个,乐此不疲。
——“阿凡,很好笑吧。”
“好笑什么啊,一点儿都不好笑啊。”我看着天空,勾起了嘴角,可是笑着笑着,我的双手已捂住了半张脸,声音带了哽咽,“可……为什么忽然想听你说笑话了呢?……真的好想再听一次啊,三香。”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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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夏黄文出来之前,先等来了另一个相熟的人。
“你是……阿凡?”
我的头埋在双臂间,抬头一看,竟看到了——
“……大西?”
是的,眼前这个穿着粗布,面上有个吓人大疤的老头儿正是我来煌帝国都城前遇到的那个守墓人。
我吃惊于他此刻为何会在次出现,他应是看懂了我的意思,随即跟我解释道:“我是来收尸送去义庄的。”
他往两边看看,又说道,“这长平街的凶案骇人得紧,入殓前怕是要做场法事。”
“……”
大西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去找你弟弟了吗?”
“……说来话长,死的是我认识的人。”
“这样啊。”他楞了一下,似乎想安慰我,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唯有长叹一声,“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
“我知道,这种事……我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如何,逝去的人都不会回来,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流向。
“……命运吗?”
“阿凡你说什么啊?”
我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夏黄文出来的时候,大西还没有走,仍坐在我边上笨拙地安慰我。
“阿凡,该回宫了。”夏黄文走过来叫了我一声,又打量了几眼大西,“再不走就要到宵禁了。”
我点了点头,而后转头打算向大西道别,“大……”
我本要说出口的话在看到大西一瞬间的表情时停在了嘴里。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大概是糅合了吃惊与不解,然后带上了些奇异的目光。
“阿凡……你,你进宫了?”
“嗯,我正在公主身边的当差。”
“可你不是……”大西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珠子一转悠,望了夏黄文两眼后又没了声。
最后他所有的表情都隐去了,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冰冷冷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直直向里边儿走去。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张嘴道了声别,可他的步子却没有停下,像没有听见似的。
“那个奇怪的老头是谁?”夏黄文也看着大西,“透着古怪。”
“是进宫前认识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算了,快些回宫吧。”
他走了两步,却又被我一把拉住了,回望我。
“夏黄文,我想先不回宫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这一请愿,“三香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回宫前去看看她。”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我,“阿凡,这……”
“我知道你很难做,但是……但是……”
我有些语无伦次,夏黄文按住了我:“好吧,我知道了,那就再走一次好了。”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我朝夏黄文微鞠了一躬,便转身朝李家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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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李家的时候,隔壁的王大婶恰巧送走了大夫,她拿手背蹭着眼角,见到我来了忙迎了上来。
“阿凡,你总算回来了。三香……三香……他……”
“我知道了,娘她怎么样了?”
我这一问,她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坏透了,刚才官府来人,她一听……就昏死了过去,大夫说她本来身体就不好,也就是几年的事了,这一刺激怕是……怕是……”
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从怀里掏出块粗布帕子一次次地抹脸。
“我先去看看,麻烦你了,王大婶。”
“谢啥,都是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先去医馆拿药。”
我进屋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李老太太,一头蓬乱花白的白发,眼角还挂着泪迹。
我忙从屋外打来了些热水,用热毛斤擦拭她的脸。
虽然身体一直不太好,但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个乐观的老太太,可如今握在床上的她竟是一点儿生气都没。
夏黄文过了片刻进了屋子,他站在我身后,没有上前。
“要不然你就在这儿呆着吧。”
我闻言回头看他。
夏黄文的眼底闪过了一些情绪:“只是想起在老家的母亲了,自从进宫跟了公主,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了。”
他又把目光投向床上的老人:“唉——你再这儿多留几日,宫里的事我担着。”
“真是麻烦你了。”
送走夏黄文,我又回去照顾老太太。
稍晚些的时候,王大婶送来了药,我刚在厨房煎完药就听到了她在叫我。
我赶去一看,是老太太醒了,但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痴呆。
我们跟她说话也没有反应,又不敢提及三香的事,直到伺候她喝了药,她才开口说话了——
“小翠啊,八加还没有回来吗?他去了哪儿了呀?”
我一愣,都是些从未听过的名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大婶拉着我的手,将我扯到一边,低声在我耳边说:“八加是三香他爹的名字,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了。”
她说着回望了屋里的失明老人:“怕是被三香的事一刺激……糊涂了。”
糊涂了,这个我懂。
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死是死者的不幸,更是生者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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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李家待了三天,李老太太的神智一直都不怎么清,有时候会问我李家大哥去哪儿,有时候又会叫我把三香抱来让她看看,记忆断层跳跃得厉害。
对我的称呼也是,从小翠叫到小花,从小花叫到四妹,再从四妹叫狗蛋,再从狗蛋叫回小翠。
我拉着她的手,我说我叫阿凡。
她笑着说她记得,阿凡嘛,不就是街口卖灌饼的那个。
我沉默了,她病得不轻,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比起清清楚楚记得那些伤痛,人有时候倒不如活得糊里糊涂来得轻松些。
那日是李老太太的生辰,我上街买了写吃食,隔壁几家也送来了牛肉鸡腿什么的。
我去老太太房间的时候见她已经起身了,身上还穿了件藏青色的新衣裳。
她听到了动静,往我这儿转过头:“阿凡吗?”
我一惊,这是她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自己叫对了我的名字。
“您记得了?”
“傻孩子,说啥呢,前些天你不说好了要来陪我过生辰的吗?”
我以为她好了,激动地上前搀住正要下床的老太太,可她下地走了两步,转头又问我:“三香呢……三香咋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