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生气,至少没有为这件事生气。”沈经纶几乎恼羞成怒,却只是冷静地打断了她,“你特意约我见面,就是想说这些话?”
“你在生气吗?”何欢注视他,“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不可能变成谢三的!”话音未落,沈经纶自己也愣住了。
何欢慌忙摇头。
不待她说话。沈经纶冷着脸问:“你急急忙忙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没时间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逐客意味。
“我……”何欢慢慢低下头,“我只是想告诉你,类似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未来的五个月,我会尽量呆在家中。不见任何外人。”
“我知道了。”沈经纶冷淡地点点头。
何欢见他这般反应,只能起身告辞。
沈经纶没再多言,只是命萱草送她回家,转头不去看她。可是当她跨出门槛,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追随她的背影,目送她远去。
如果林曦言不曾变成何欢,她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即便她不爱他,她的心里也没有其他男人。
他看得出,何欢努力想要忘记谢三,她很想与他培养感情,可是她压根做不到,而她说的“坦诚”。他也做不到。一旦他真的对她坦诚,只会彻底失去她,令她深深地憎恨他。
这一刻,沈经纶心仿佛正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又痛又麻。在这痛麻之中,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蜇刺感。这种微微的刺痛在他全身蔓延,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浑身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沈经纶努力不去回想过去,可他的思绪不由自主飞回了十年前。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刚刚抵达蓟州,看到了雪地里独行的小姑娘。因为离得远,他看不清小姑娘的容貌,只看到她艰难地前行,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他从不会随意施舍自己的怜悯,可是看着那个柔弱的身影,他命手下请她至客栈,等大雪停了,他派人送她一程。
半盏茶之后,手下告诉他,小姑娘拒绝了他的好意,也不愿告诉他,她姓甚名谁。不知是出于好奇,亦或是同情,他命手下暗中跟着她。
当天深夜,他得知她名叫林曦言,是林谷**的女儿,刚刚得知父亲的死讯,正赶去舅父家报丧。那时他只是概叹一声: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十八岁的少年不可能爱上十岁的小女孩,更何况是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可有些事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自那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注意到她,不由自主想起她在雪地中挣扎的画面。
慢慢的,他不再满足于“偷窥”她的生活,他希望看到她的笑容。他告诉自己,他暗中助她,只是不想看到她像绝境中的小兽,为了生活苦苦挣扎。他说服自己,他对她的同情,无异于怜悯街上的小猫小狗。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当他暮然回首,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他变得越来越冷情。他冰冷的心渴望她的温暖笑容,于是他娶了她。
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却爱上了她。
他不希望她发现这个事实,于是他杀害了她。
多么荒唐的事!
ps:
大家有没有猜到,最后的关键点是什么呢?真的快结束了。每本书写到尾声,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唉~~~~
正文 第254章 怪物
沈经纶枯坐翠竹轩的雅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是他命稳婆送上了那杯参茶,谎称林曦言死于难产。当他得知她变身何欢,他又把稳婆杀了灭口。他已经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了吗?
沈经纶一遍遍问自己,如果林曦言的父亲不是因他而死,如果林曦言像何欢爱着谢三那般爱着他,如果林曦言没有深切地憎恶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他会不会因为吕八娘的父亲逼他空出正妻之位,亲手杀了林曦言?
沈经纶想不出答案。他的人生,早就因为十多年前的先太子谋反案彻底颠覆了。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政治角力中的牺牲品。
十年,整整十多年的时间,他不可能因为林曦言或者何欢功亏一篑。
沈经纶苦笑。不止是吕八娘,就是他的手下,也因为他一意孤行护着何欢而心生不满。他和何欢应该怎么走下去?还有远在京城的谢敏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不该活在世上的。
沈经纶在翠竹轩沉思的当口,谢三得知何欢欲与沈经纶见面,匆匆赶来。他在半道遇上了护送何欢回家的马车,但他还是来到了翠竹轩门口,远远望着大门。
他在十三年前离京,他完全不知道先太子谋反案的内情,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永安侯,他的亲生父亲,他名义上的族中伯父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
如果赵翼用十多年的时间策划谋反,沈经纶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谢三没有步入翠竹轩,他没必要找沈经纶对质,因为他压根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便排除何欢的因素,即便沈经纶没有对谢敏珺始乱终弃,他也不喜欢他。在他眼中,沈经纶的“完美”太过虚伪,他不够光明磊落,甚至称不上男人。
谢三转身往医馆而去。早上他已经探望过林捕头。他熬过了昨晚,却没能醒来。大夫对他说,他整整发了一夜高烧,很可能已经烧坏脑子。
谢三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却又觉得如果林捕头能够忘记一切,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会那么痛苦。
半个时辰后,谢三尚未踏入医馆的大门,医馆的学徒已经跑了出来,高兴地说:“三爷,林捕头已经醒了,不过他一个字都不说,师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烧坏脑子。”
闻言,谢三迫不及待进屋。就见林捕头仰天躺在病榻上,动也不动,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谢三没有说话,转而朝他的右手看去,就见他紧握拳头。从他的指缝隐约可以看到血红色的发辫。
谢三暗暗吁一口气,说道:“你对我说,那些人之中,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无辜的。我不惜一切想要救活你,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替枉死的人赎罪。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真正替妻儿报仇。”
林捕头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盯着房顶。
谢三轻轻皱眉。林捕头早就心如死灰,甚至他一直期盼着,树林中的秘密被人发现,他可以从痛苦的人生中解脱。这一次他醒了,如果不能激起他的求生意志。难保他不会再次自杀。
“林捕头,如果今天你没有醒来,你在地下见到了你的女儿,你要怎么告诉她,你是怎么死的?”
“我不想说谢谢的话。”林捕头的声音嘶哑又虚弱。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房顶。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谢三走近一步,“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巡抚,我不会评判你做过的事。我想,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会选择替家人报仇。”
“我早就变成了怪物。”林捕头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榔头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
谢三低头看去,就见他面色灰沉,嘴唇干裂,手背青筋凸显,仿佛睁着眼睛的活死人。他缓和了语气说道:“经历那样的事,你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林捕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道:“我在亲手埋葬他们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只是想找倭人一命偿一命。我在海边等了一年,两年,可他们来无踪去无影,我压根找不到他们……”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的。”
“那两年,我像平日一样巡逻办差,可是我满脑子只想着报仇,我早就失了人性。初时街坊都会说些同情的话,渐渐的他们也就淡忘了,可是我每晚都看到他们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林捕头剧烈地咳嗽,直喘粗气。
谢三想要扶起他,替他顺气,却被他推开了,只听他断断续续说:“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倭国商人。那是六年前的六月初八,天很热,那人在酒楼遇上一对卖唱的父女,他想要买下卖唱的小姑娘。那对父女不乐意,一来二去弄伤了小姑娘。我把他们带回衙门,县令把卖唱的老汉打了一顿,把小姑娘判给了那个商人。公堂上,我看到小姑娘哭得快晕过了,仿佛看到我家妞妞在哀求我,求我救救她。那天夜里,我一直跟着他,跟了大半宿儿。在无人的小巷,我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又一刀砍断了他的右手,紧接着是后背一刀,又一刀。我不知道自己一共砍了多少刀,我只记得我一边砍,一边笑,一边说,我终于报仇了。我一直砍,一直砍,一直砍,直到自己累得瘫倒在地上。那一晚,我就睡在那条小巷,睡在被砍成一块又一块的尸体旁边。两年来,我第一次没有梦到孩子他娘,没有梦到我的女儿。从那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只怪物,一只只有杀了人才能睡着的怪物。”
林捕头的声音低沉压抑,又夹杂着病人特有的虚弱,谢三听得毛骨茸然。可林捕头好似浑然未觉,依旧仰天平躺,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屋顶。
谢三从军多年,或许他杀的人并不比林捕头少,但就像他对何欢说的,他不喜欢杀人,甚至是厌恶。有那么一瞬间,谢三情不自禁问自己,他救下林捕头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