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林捕头扯了扯嘴角,“你后悔救了我?”
“你杀害过无辜的百姓吗?”
林捕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哀声说:“我很清楚,有些人罪不至死,可一想到我的妻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早就想过自杀,可倭贼一次又一次烧杀抢掠,每每看到那些村子的惨状,我又觉得,我应该杀光那些人。”
谢三沉默了。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前年冬天,外族为抢夺过冬的粮食,屠杀边境百姓,他目睹惨状气狠了,追敌几百里。最后他虽然赢了,却被参了一本。事后想想,他确实太冲动了,很可能中敌人的埋伏,可看到百姓尸横遍野的惨状,那种愤怒是参奏他的文官无法体会的。
他能够说,林捕头错了吗?
沉默中,药童进屋送药。谢三出神地看着他一口一口给林捕头喂药。林捕头没有抗拒,汤勺凑近嘴唇,他就张嘴咽下。药童问他苦不苦,要不要清水漱口之类的,他置若罔闻。
不多会儿,药童退出屋子,林捕头低声问:“谢三爷,现在你还希望我活着吗?”
“不是我希望不希望,而是你想怎么样?”
“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我是捕快,六年前我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林捕头惨淡地笑着,“谢三爷,我的那些手下,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都是听命于我,才会杀了那么多人。以后请让他们跟着你,他们只想替家人报仇……”
“除了那名倭国商人,你还杀了哪些人?”谢三打断了林捕头,目光落在他的右手。
“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林捕头摇头,“三年前,我把任满离开的县令杀了,事后我装模作样,陪着京城来的衙差四处寻找;水汀本该流放西北的,我把她抓了,严刑拷问……”
“是你把水汀抓了?”谢三诧异万分。
林捕头没有回应,接着说道:“杀害冯骥阳手下的凶手,我随着你们一起追缉,其实我才是真凶。不要说你们,就是死的那几个人,一见是我,压根没有防备。我从他们背后,一刀就结果了他们。”
谢三惊愕得说不出话。他一直以为那几个人是被灭口的。他愣了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先一步杀了他们?”
“我当时想着,他们里通倭贼,全都该死,后来才意识到,整件事远比我想得复杂。他们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死了,说什么都太迟了。”林捕头的语气难掩懊恼意味。
谢三仔细回想过去的那些事情,急切地追问:“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特别的人吗?虽然林地中的尸体都被取了出来,但尸首已经腐烂,实难辨认身份。”
“特别的人?”林捕头喃喃,“死在我手上的人,不是犯了法,就是与倭贼有关联。我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无辜的,只是他们罪不至死罢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谢正辉一定与倭贼有关?”
正文 第255章 谈条件
林捕头的杀人自述让谢三震惊万分,可更让他惊愕的是他对谢正辉等人的怀疑。随着林捕头把过去的种种逐一坦诚,谢三觉得他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开了,他似乎窥见了整件事的原貌,而唯一让他不解的事,十年前太子谋反案中的沈经纶,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谢三恨不得亲自回京询问永安侯,但眼下的江南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赵翼随时会有下一步行动,他不能在这时离开。
谢三一直在医馆呆到傍晚时分才离开。临行前他告诉林捕头,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好捕快,而林捕头曾经的遭遇,让他没有资格批判他的人生,谴责他的选择。
谢三说的是真心话。他见过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失去理性的人类其实和野兽差不多,这就是他不喜欢战争的原因。杀戮会让人类失去人性。
夜幕下,谢三信步走在街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看一眼何欢,即便他知道,她压根不可能理解,什么是战争的残酷,他也很想看一眼她的笑脸,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不久的将来,可能真的要打仗了,而他能做的事,仅仅是将百姓的伤亡降到最低。
谢三漫无目的地走着,远远望着何家的方向。他想不透沈经纶,也不明白何欢对他的执着。幸好林曦言过世已经过了百日,沈经纶无论是想纳妾还是娶妻,都得再等五个月。
想到这,谢三不免对何欢心生怨念。她那么爱他,却口是心非,非要选择沈经纶。将来,等他娶了她,一定得和她算一算今天的“帐”,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有多少次望着她家的方向,却见不到她的人。
忽然间,谢三隐约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他全身紧绷,正欲四处查看,就见不远处的暗巷中走出两个窈窕的身影。
“谢三爷。”吕八娘笑意盈盈,身后仅跟着早春一人。她赞叹道:“你的动作真快,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谢三没有诧异,反问道:“陵城吕家的人已经到沈家了吗?”
“前一**跟我去茶楼,是为了试探我?”吕八娘再问。
“我想,你假冒吕八娘,应该不是为了吕家的房产田舍吧?”谢三不答反问。
吕八娘上前一步,轻笑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你相信吗?”
“为了我的什么?”谢三不解。忽然间,他想起吕八娘衣衫褴褛扑向自己的情景,还有她孱弱地倒在地上的画面。当时他只觉得不耐烦,这一刻心中立马涌上一阵恶心,仿佛自己被她玷污了。
他的教养令他不至于说出刻薄的话,只是冷声问:“陵城吕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却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吕八娘轻叹一口气,“其实以前我只是远远看过你,毕竟无论在西北,还是在京城,你都太耀眼了,而我,我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存在。不过我倒是听过你的不少传闻……”
“够了!”谢三皱眉,“你深夜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他思量着是否将她一举擒下,再慢慢审问。
吕八娘仿佛知他所想,忽然间拍了拍手掌。谢三只听“啪”一声,一支铁箭直直射在他脚边。他抬头看去,隐约看到屋顶的人影,至少有四五支箭头对着他。
谢三愤怒,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声问:“你到底是谁?沈经纶知道,是你在他的庄子外杀了吕家那对夫妻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吕八娘有峙无恐地靠近谢三。谢三这才看清楚,她穿着夜行者,戴着面纱。她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定,当着他的面摘下帷帽,抬头注视他,眼神仿佛在问:我的容貌,并不比何欢差吧?
谢三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吕八娘。他错看了她,那沈经纶?他一字一顿问:“你杀了那对夫妻,仅仅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你不是吕八娘?”
“你三番两次这般痴痴望着何家的方向,你到底喜欢何欢什么?”吕八娘摇头,“我不喜欢你这样。你是做大事的人,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供主子逗乐的小猫小狗。”
谢三忍住愤怒,压着声音说:“你这般东拉西扯,我们到天亮都谈不出结果,不如直话直说,你想怎么样?”
吕八娘仿佛没听到他的提议,一径陈述:“今晚其实我压根不必现身。你找吕家的人辨认我的身份,我有很多方法骗过你,比如收买他们,再比如,杀了他们。”她在谢三面前转了一个身,黑色夜行衣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愈加惹火。她“咯咯”轻笑,娇声说:“沈家的人不知道我出门了,只当我身体不舒服,早早歇下了,所以你找来的人,尚未见到我。”
“你在告诉我,沈经纶不知道你是假冒的吗?”谢三对这事持保留态度,对吕八娘的身份愈加好奇。他从不与老弱妇孺动手,不过他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情怀。对他而言,吕八娘不是娇滴滴的美人,而是敌人。若不是墙头有弓箭手对他,他一定会亲手擒下她。
吕八娘依旧没有回答谢三的问题。夜很深,她很想上前两步看清楚他,可是她不敢动。她相信,只要有机会,谢三会不客气地挟持她,甚至对她逼供。
“谢三爷,其实我不该喜欢你的,就像你不该喜欢何欢一般。你明明知道,娶了何欢,与你,与永安侯府没有半点好处。你不该是感情用事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谢三没有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
吕八娘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怎么,你在害怕?”谢三上前半步。
“嘭!”
又一支铁箭射在谢三的脚边,他微微一怔,不得不站在原地。
吕八娘娇笑,仰头凝视谢三。她不是害怕,而是紧张。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嫁给沈经纶,特别是在她知道,他迎娶了林曦言之后。之后她又发现他居然杀了林曦言,她更不愿与这样的男人成亲,哪怕是假成亲,她也不愿意,可很多事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今晚,她无论如何都得说服谢三,可是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她忽然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