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抿嘴看着蜿蜒至树林深处的崎岖山路,脑海中慢慢回忆吕八娘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她的话或许合情合理,但她两次在树林受伤,她连续一个月没有回家,甚至没有参加父母的葬礼。这一切仅仅因为吕家尸横遍野的景象吓到她了吗?
恍惚间,谢三突然觉得,除了何欢,蓟州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不简单。他即将面对什么?
谢三思量间,快走两步抬头看去,就见眼前豁然开朗,参天的大树后是一大块平地。平地被大树与灌木围成一个大圈,足有五六亩,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在这一片翠绿之中,一个个馒头似的土丘起此彼伏,空气中漂浮着诡异的湿气。
“三爷,这些,这些……不会是坟墓吧?”成安咽了一口口水。粗粗看去,这里足有上百个坟头。
谢三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转头寻找林捕头的身影。
林捕头在捕快们的窃窃私语中一步步上前,目光一刻没有从坟墓上移开。
“啊!”成安突然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他觉得手上膈得厉害,回头看去,就见自己的右手正按在一个白森森的骷颅头上。“啊!”他再次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一旁闪躲,身体却又撞上了另一副骸骨。
谢三冷眼看着捕快们一拥而上,他后退两步,对着林捕头说:“看来这是一个乱葬岗。”
“是。”林捕头木然点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尸体藏在这片荒林中。”
“是啊,是什么人呢?”谢三轻笑,嘴角隐含讥讽的笑意,低声说:“这里连个墓碑都没有,看起来不像是安葬家眷的地方。”
“谢三爷,林捕头,这里有黑衣人的尸首,看起来死了没多久。”
随着捕快的这声回禀,谢三和林捕头不约而同快步走了过去,就见两名黑衣人直挺挺躺在一堆乱坟中间,表面看起来两人都是失血过多死亡。或许是怕他们没有死透,两人的脖子上都有深深的刀痕,几乎割下他们的头颅。
炙人的沉默中,林捕头蹲下身体检查黑衣人的随身物品,一无所获,仿佛他们早就被搜过身。
“他们的牙齿……”
谢三话音未落,林捕头已然掰开黑衣人的嘴巴,沉声说:“都少了一颗牙齿。”
谢三低头俯视林捕头,林捕头再次检查两具尸体。
“带回衙门,让仵作再检查一遍!”
“且慢!”谢三打断了林捕头,环顾密密麻麻的坟墓,“这两具尸体需要检查,这些坟墓中埋着什么人,也该弄个水落石出。林捕头,你说是不是?”
林捕头的手下抢先回道:“谢三爷,这里既然是乱葬岗,埋葬的必然都是无名氏,就算把尸骸挖出来……”
“不见得全然是无名氏吧。”谢三轻笑,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有的尸体被随意弃置,有的却被好生下葬,想来他们的身份也是不同的。”
“是。”林捕头点头,“这密林深处,人迹罕至,尸体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你——”他随手指了一名手下,“你马上回城,多找些人过来……”
“大人!”早前说话的那名捕快立马急了,转念间又解释道:“这里起码有百八十个坟墓……”
“就算尸首再多,再怎么耗时耗力,我们身为衙门的人,也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捕头面沉如水,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眼见黑衣人的尸首被运走了,捕快们各忙各的,空旷的场地上只余林捕头与谢三面对面看着彼此。
若不是林捕头在马背上的反常反应,若不是这一路上的低气压,谢三不会怀疑眼前的景象与他有关。
林捕头深知谢三的武功根底;他也知道,一旦挖开那一个个墓穴,会发生什么事;他更知道,他在等他解释。他可以杀了谢三,他有能力将他灭口。如果没有陵城一役,他会毫不犹豫杀了他和成安。他阻拦手下,不是因为成安的威胁,而是因为他是谢三。
炙热的阳光下,谁也没有开口,仿佛只要他们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就再不是谢三爷与林捕头了。
正文 第249章 能杀一个是一个
林捕头挺直脊背,远远望着此起彼伏的小土丘以及散落四处的骸骨。
八年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总共杀了多少人,他从不曾在阳光下看过,这片墓园是什么模样。
他是捕快,他深知,当他举刀割断第一个人的咽喉时,他已经走上了不归路。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当下,他都没有后悔。面对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他从不觉得内疚。
“我不懂,为什么有些人被掩埋,有些人却暴尸荒野。”谢三这话是询问,也是试探。
林捕头毫不犹豫地回答:“有些人即便死了,也不配入土为安。”
谢三表情一窒,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看林捕头的表情,这会儿他若是问他,这片乱葬岗是否与他有关,他一定会点头。
谢三紧抿嘴唇,迟迟没有接话。他心知肚明,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了,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三个月前,他踏入蓟州城的第一天,他看到林捕头带着手下巡逻,他暗中命手下帮扶体弱的老人,他把地痞拉至小巷教训,他奋力追缉逃犯。他相信他是一名尽忠职守的好捕头,不是百姓们对他的称颂,而是他亲眼所见。即便林捕头曾多次怀疑他,查探他,他仍旧对他深怀尊敬之情。
谢三相信,他杀过的人并不比林捕头少,但那是战场,而林捕头却是滥用私刑。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刻,谢三的心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失望。林捕头不该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谢三爷。”林捕头突然开口,“人这一辈子,有父母,有兄弟,有妻子,有儿女,有同僚。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人之中,你觉得自己最在乎谁?”
谢三转头看他。
林捕头自问自答:“是子女。”
“林捕头,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话?”
“横竖我们也没有别的事,就当聊聊天吧。”林捕头举目远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低声叙说:“我家世代都是捕快,风里来雨里去,好人家的女儿,鲜有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我在十多年前成亲,成亲的时候都快三十了。孩子他娘那会儿才十八岁,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打渔的。我第一次见着她,她背着鱼篓来城里叫卖,被地痞缠上……”
林捕头的声音渐渐弱了,他抬头望着火辣辣的太阳。或许是阳光太过刺目。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沾染上了晶莹的水光。那点点泪光来不及聚集,便在阳光下消散了,只留下那一条条皱纹,仿佛岁月烙下的印记。
林捕头一径盯着天空,压着声音说:“捕快虽然没什么前途。但胜在每个月都有工钱,不愁吃不上饭。好些家里过不下去的人家,是乐意把女儿嫁给捕快的,可是我一个都看不上,直到遇上孩子他娘。”
林捕头叹一口气,轻笑着说:“十多年前,海上没有贼匪。那些靠海为生的人家,凡是手脚勤快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费了老大的劲,不知遣媒人走了多少趟,才让老丈人答应把女儿嫁给我。成亲后我才发现,她看着细胳膊细腿。可着实是个泼辣货。”他轻笑着摇头,“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她对着那几个地痞,上去就是两耳刮子,怎么可能是软弱可欺的女人。”
谢三转头看着林捕头。眼中难掩惊讶之色。林捕头不过四十多岁,但他头发灰白,眼角嘴角满是皱纹,脸上布满风霜,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可这会儿,听他回忆他与妻子的种种,他的眼神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他不忍打断他,只是默默聆听。
“成亲后,她虽然逼着我上缴了所有工钱,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对我又打又骂,可自从娶了她,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回家总有热汤热水。那时候我一心想着,只要再生个儿子,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林捕头深吸一口气,接着又道:“我们成亲不过一年,她就生了。听到稳婆说,是个女儿,那一刻我是有些失望的,可看着那红通通的小人儿,我第一次那么高兴。”
林捕头再吸一口气,笑道:“过了两年,她又给我添了一个大胖儿子,那天我真是高兴坏了,大伙儿都说,有儿有女凑成一个‘好’字,我此生无憾。我虽然嘴上客气,心里可得意了。那一年,我整三十岁,可那意气风发的劲头,就像十几二十岁的少年。”
说到这,林捕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发辫,给谢三看了一眼,紧紧攥在掌心。“我刚才说,我和所有人一样,想要儿子传宗接代,可有了儿子我才发现,我最疼的还是妞妞。她不像她娘,皮肤被海风吹得黑亮黑亮的,她的小脸蛋又白又嫩,两只眼睛圆溜溜的,每道我下工的时辰,她就在家门口等着。见我回来,就扑上来抱住我的小腿肚,一声声唤着‘爹爹,爹爹’。她最喜欢我抱着她,举在头顶满院子飞飞。”
谢三无法想象五大三粗的林捕头抱着女儿的画面,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真真切切显示了,他有多爱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