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头……”
“听我说完。”林捕头伸手擦了擦眼角,沉声说:“八年前,我答应妞妞带他们回姥姥家。那一天衙门临时有事,我就让孩子他娘带着他们先走。不过一夜的功夫,当我赶去的时候,全村老老少少,除了凑巧不在村子的,其他人全都死了,无一活口。”
林捕头睁大眼睛目视前方,眼中布满血丝,漆黑的眼珠子写满恨意,他一字一句说:“当我推开房门,孩子他娘就那样趴在地上,把两个孩子死死护在身下,可是……”
林捕头说不下去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妻子衣衫不整,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两个年幼的孩子缩在母亲身下,大刀穿过他们母亲的身体,刺透他们的心脏。
林捕头不愿想象,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尸横遍野的小渔村,他只知道每户人家都被仔细搜掠,就连菜刀、锅子、锄头都抢夺一空。
“那一天我真的想过死。”林捕头用力攥着女儿的发辫,“事实上,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死了,可是我不能就那么咽气。我恨过朝廷,怨过衙门,控诉过上天的不公,可是我再怨再恨,他们也活不过来了……”
“所以你想复仇?”
林捕头没有回答谢三的问题,只是低声陈述:“从那天之后,每到倭贼上岸的季节,我就去海边守着。凭我一人之力,我杀不尽他们,但能杀一个是一个。将来到了地下,在我们一家团圆的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告诉他们,我是为了替他们报仇战死的。”
谢三恍然明白过来,陵城一役,林捕头那些手下全都把性命置之度外,不是因为勇猛,而是因为恨。他们全都是受害者家属,他们一心只想为家人复仇。
“谢三爷。”林捕头突然转头看着谢三,“我是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百姓们的要求很简单,他们只要一家人都活着,大家有口饭吃就够了。我做不到,但是我相信,你可以。”他张开手掌,一把抓住刀柄,粉红色的发辫随着他的动作掉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谢三慌忙抓住林捕头的右手腕,用力摁住刀柄。将心比心,若是他的家人被杀,他也会不惜一切报复。
林捕头轻笑,低声说:“我家世代都是捕快,我读的书不多,但律法还是懂的。我在八年前就预料到了今日……”
“我不是钦差。”谢三的声音沉重而压抑,他的心很乱。他一直觉得,林捕头是最正直的人,可他的眼前满是尸骸。
林捕头没有放开刀柄上的手,只是悲凉地说:“我八年没有回家,不是因为勤工爱民,是因为我回到家,就会听到妞妞唤我‘爹爹’,就会听到孩子他娘问我,工钱去了哪里,就会听到二宝对我说,他要听我讲故事……”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钦差。”
“来人!”林捕头突然大叫一声,左手指着草地的某一处说:“把那个坟墓挖开。”
“那里面是谁?”谢三心生不好的预感。
“谢三爷,你不是一直觉得奇怪,谢正辉回京后为何杳无音讯吗?事实上,他没能走出这片树林。”
谢三闻言,惊愕得说不出话。他曾设想过,谢正辉可能遭遇了不测,但他绝没有想到,杀他的人竟然是林捕头。若是他处在林捕头的立场,他也会选择复仇,但复仇不等于滥杀无辜。
“这里,有多少人是你口中的‘倭贼’?”谢三放开了林捕头的手腕。
林捕头摇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海边等了一年,两年,都没有遇上倭贼,我发现他们会假扮汉人入城,所以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听到这话,谢三满心失望。他压着声音问:“为什么是谢正辉?他是六扇门的捕快,若他在一个月前回到京城,这会儿说不定皇上已经颁布剿匪的圣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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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能用好人坏人简单区分一个人,但大家觉得林捕头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正文 第250章 自杀
林捕头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了八年,他从不惧怕死亡。今日他大可以杀了谢三与成安,但他没有动手,因为他坚信,谢三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他早有必死的决心,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林捕头点头道:“是我杀了谢正辉,因为很多事太蹊跷了,比如说冯骥阳死在他的刀下,比如说林二小姐被绑去客栈,是谁报信等等。这些事分开看,似乎并无可疑,可接连不断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
谢三微微一怔。他也曾心生疑窦,但对象是谢正辉,他没有怀疑他的理由。他问林捕头:“你有证据吗?”
林捕头摇头笑道:“谢三爷,我刚才就说过,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谢三沉默了。谢正辉虽然比他年龄稍长,但十年前他仅仅是永安侯府的半大小子。他虽然是永安侯世子举荐入六扇门的,但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蓟州。他不该与蓟州的人有牵扯,除非——
谢三面色凝重,摇头否认了心中的猜测。
林捕头昂首挺胸站着,轻笑道:“其实我也想过杀了你,就在这片小树林伏击你。任你的随从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突袭。”见谢三抬头朝自己看过来,他急忙解释:“别误会,在小树林伏击你手下的人并不是我。”他叹一口气,平静地说:“我的那些手下都是可怜人,以后他们会听你的号令……”
“住手!”谢三大喝一声欲阻止林捕头,就见殷红的鲜血顺着匕首的刀柄涌向林捕头的手掌,又顺着他的指尖“滴滴拉拉”落在粉红色的发辫上。
谢三忽然意识到,当林捕头放开女儿的发辫之时,他就决意一死。他握住腰间的大刀不过是麻痹他的假动作,他早就决意用匕首自杀。
“为什么!”谢三死死捏住林捕头的手腕,却不敢拔出他腹部的匕首,“我刚才就说了,我不是钦差!”他大叫。急忙呼唤成安及林捕头的手下。
林捕头手扶谢三,身体慢慢软倒,但他却似浑然不觉得痛,只是郑重地说:“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无辜的。我早就等着现在这一刻。谢三爷,我不知道蓟州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暴风雨何时来临,我只想说一句,百姓都是无辜的,百姓们的愿望很简单,有饭吃,有屋子睡……”他虚弱地喘一口气,闭着眼睛说:“不管有没有倭贼,老百姓只想活着。有儿有女有老婆,老百姓永远是最简单的……”
谢三听到了林捕头的话,但他没工夫回应他。他用膝盖压住他的手,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几乎把整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
眼见林捕头闭着眼睛。了无生存意志,他怒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你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死并不能解决问题,这是懦夫的行为!”
林捕头置若罔闻,只是仰面躺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仿佛再次听到女儿兴高采烈唤他“爹爹”,仿佛又见妻子追着他讨要他的工钱。
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可谢三不希望林捕头死,他一字一句说:“你想着江南的百姓,我只是受命于朝廷。对我而言,为了皇命。死多少百姓都是值得的。”
“不,你不会的。”林捕头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是捕快,是保护百姓的;我是军人,军人只需听命于皇上。我十五岁入军营,为了立威。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副将,你觉得我会在乎你口中的百姓吗?”
林捕头怔怔地看着谢三,缓缓摇头。“你不会的。”他说得异常坚定,复又闭上眼睛,轻声说:“你早就怀疑我了,才会在我措不及防之下找我。可是你虽然怀疑我,却只带着不会武功的成安。单打独斗,我或许已经赢不了你,但你让成安告诉我,让我带上几名手下。你怀疑我,却又相信我……”
“所以你阻止手下与我动手?”一时间谢三只觉得鼻头酸涩。他来到蓟州不过三个多月,与林捕头相处寥寥,可是在陵城的日子,他们并肩作战,他指点他武功,教他辨别海上的天气,与他讨论如何把渔船改为战船。他七岁孤身离京,十五岁独自入军营,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奋斗,是林捕头让他懂得,什么是父辈。
眼见林捕头的气息越来越弱,谢三只觉得眼眶泛热。他顾不得一旁的成安与捕快们,哑着声音说:“你不能死。有人谋划了十年,只为谋反。他几乎切断了江南与京城的所有联系,就连手无寸铁的侯管事也在见到我之前被人有计划地杀害。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派兵,能不能派兵,我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实力,我更不知道,他们若是从海上过来,我要如何应敌……”他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幸好林捕头早前吩咐手下,用平板车运送工具前来挖墓取尸,因此林捕头受伤不多会儿,他就被搬上了车子,由他的手下护送回城治疗。
谢三在众人把林捕头搬上车子的时候,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发辫。粉红的发辫被鲜血染上了点点殷红,似朵朵花瓣,显得异常艳丽。他无法理解林捕头对女儿的爱,但家人遇害,这是切肤之痛,任何人都无法忘怀,报仇似乎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