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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升平夜,长乐未央殿。
今夜的筵席摆在未央殿,殿内灯火绮靡,金碧辉煌,极尽奢华。未央殿乃是皇城中最高级别的宴会厅,原本只有处理重大国事诸如帝王登基、册封后妃、会见国宾才会启用,我也只在裴少卿登基时来过那么一次。今夜设宴在此,很显然,太后对此事不是一般的重视。
殿上是帝后席,殿下左右两侧分别列六张席位。眼下裴少卿与王太后还未出现,王国师与外戚党的几位首脑人物则已端坐席上,除他们之外,尚有一名衣饰华贵的美貌少女,不用猜也知道定是王太后的侄女王清婉。
师父的脚步略显虚浮,我搀扶着他走进殿内,压低声音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若是身体不舒服,徒儿便恳请皇上恩准早些打道回府。”
他摇头,用眼神示意我他没事。
我待要说话,王国师便起身迎上来,不动声色地将我与师父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最终落到师父面上,作揖笑道:“原来是扶相和姜大人。姜大人,多日未见,一切可好?”
我呸,老狐狸真真是虚伪之极,我师徒二人前天差点被你撞死在大街上,不过一天的功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师父淡淡地笑道:“托国师洪福,一切尚好。只是姜某业已辞官,不敢妄自尊大,‘大人’二字未免折煞。”
“姜大人何必自谦?世人皆赞姜大人为一代良相,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皇上不能没有你,许国的子民百姓更不能没有你。”王国师皮笑肉不笑道:“姜大人千万要好好休养身体。老夫等你重返朝堂,共谋国事,姜大人切莫让老夫久等!”
“这……只怕要让国师失望了。如今姜某不过是闲人一名,每日与花草书画朝夕相伴,只求能寻一方南山桃源闲度余生。至于朝中诸事,姜某既无心也无力。小徒扶嫣得我亲传,国事由她总理,我倒也放心得下。”
闻言,王国师凉凉地瞟我一眼,摇头叹息道:“如此,我许国损失股肱重臣,未免可惜。”听这情真意切的喟叹,不得不说老狐狸的演技真是更上一层楼,日趋臻境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庄婉威严的女声自殿外传来,“王国师言之有理,姜大人青年辞官,的确是我许国莫大的损失。”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伴随着小喜子一声唱喏,王太后与裴少卿在一众宫人的众星拱月中大摇大摆地步入殿内。
裴少卿身披四团龙袍,腰佩白玉带,挺拔的身形笼在静谧如水的夜色中,显得愈发清俊容和。从进殿那一刻起,他的视线便牢牢地黏在我身上,深亮的凤眸中笑意盈动,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却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被他看得浑身起毛,趁人不备时,做出平生最狰狞最凶狠的表情猛瞪了他一眼。
他一愣,颇为讶然地挑了挑眉,继而却笑得愈发得意,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奈我何?
我恨得咬牙切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垂眸敛目,与众人一起拜倒,山呼“恭迎皇上,恭迎太后!”
裴少卿正襟危坐,端起帝王架势,肃颜道:“诸爱卿平身。”
众人遂谢恩入座。
☆、9我如星辰君如月(4)
乐师奏起乐曲,丝竹悠扬。手奉各式佳肴的宫人鱼贯而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满目琳琅。
“姜誉,先帝命你辅佐皇上,将江山社稷托付与你,足见你身怀经世济民之才。哀家听闻你托病辞官,不免扼腕叹息。”王太后端起酒觞遥遥向师父示意,道:“你要好好调养身体,若是需要什么珍稀药材,不必顾忌,直接告知太医院,他们会派人送到你府上。”端庄得体的笑容中隐约带着几分锐利,有不怒自威之感。
王太后与先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不足十二岁便册封为后,是个绝顶厉害的女人。
先帝一生只纳过两位贵妃,一位是燕国大公主拓跋珠,另一位是宣威将军之女。按理说这两位贵妃娘家显赫,理应能在后宫坐稳位置,孰料却先后死于非命。
燕国公主入宫后没多久,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先帝龙颜震怒,被囚禁在冷宫十年,最终丧身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之中,与她一同烧死的还有不满十岁的大皇子。而这位将军之女则更加凄惨,竟在大婚当日失足落水,锦衣卫与东厂暗卫倾巢出动,捞了半天愣是没捞着,连先帝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便驾鹤西去了。
且不提那些处心积虑勾引先帝的宫娥都不得好死了,那些心未动手未动不过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便人间蒸发者,更是有如恒河沙数,只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以上,足见王太后心之狠,手之辣,为人之强势,行事之铁腕。
后来,大约是先帝仁慈,不忍心再见到生灵涂炭,遂专宠她一人。
裴少卿这厮常年在生活在王太后的阴影下,虽说变得越来越别扭毒舌,但到底未曾长成唯母命是从的受气包,实乃祖宗庇佑天可怜见。
师父饮尽杯中清茶,恭声道:“草民以茶代酒,谢过太后恩典。”
“若是哀家没记错的话,你已将近而立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照我的经验来看,此类与年龄有关的问题多数只是幌子而已,其真实目的通常是做媒保媒包办婚姻。
我一紧张一激动,牙关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忽然,一股强烈的刺痛感自舌尖弥漫开来……咬到舌头了!我登时疼得眼泪哗哗,手中的玉箸也跟着抖了抖,险些掉在地上。我忙捂住嘴巴扭头看向师父,却见他云淡风轻地回答道:“回太后,草民今年二十有八。”
“二十八了……”王太后点头,若有所思道:“姜誉,你为朝廷效忠多年,却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哀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人道男子三十而立,你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何况你身体不好,怎能没有体己的人在旁照料?不如由哀家做主为你指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顿觉胸口一震,心急火燎的,简直快要窒息了!
真是晴天霹雳!
偏偏裴少卿还要火上浇油:“母后说的是,朕也有此意。姜大人,你若是已有中意的女子,不妨说出来,朕与母后也可直接为你指婚。你若没有心上人,那便由母后做主,为你择一名家世渊博、品貌上佳的贤妻。”话罢,眼皮一掀,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是想知道我对此作何反应。但很快便又落到师父身上。
这回不单单是玉箸抖,整只手都在发抖了,舌尖的痛楚锥心入骨。裴少卿这臭小子祸害我还不嫌够,还要祸害我师父!
师父从不与女子亲近是全天下皆知的,遑论有什么心上人。谁不知道他母子二人打什么算盘,师父若是顺从旨意娶了太后安排的女人,无异于接受外戚党安插的眼线,往后我与师父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我抬头,对面的王国师半眯老眼,怡然自得地品酒捋须,一脸奸计得逞的神情望着师父。而外戚党其余众人则神情微妙,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显然,我猜得□不离十。
我心中悲愤难当,不料抬手时衣袖不慎拂过酒觞,只听“哐啷当”一声,酒樽应声落地,滴溜溜地打了几个圈,在静谧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扎耳。琼浆玉液洒落一地,还有少许溅在衣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默默地捶胸顿足一万次,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我纠结如何来圆这个场,师父已然一撩衣袍起身拜倒,“小徒鲁莽,惊扰圣驾,请皇上、太后赎罪。”
我猛地回过神,忙不迭跪在师父身边,叩头道:“微、微臣惊老皇上太后……罪该万、万屎……”饶是低头,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两道各含深意的目光。
裴少卿略带鄙视地望了我一眼,凤眸之中隐含几分戏谑的笑意,“扶爱卿这是吓傻了么,毛手毛脚的也就罢了,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令堂的裴少卿,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
我深呼吸,强忍住痛,竭力捋直舌头道:“微臣……微臣方才不慎咬破舌头,御前失仪了。”
太后道:“姜誉,这便是你的嫡传弟子,许国第一位女相,扶嫣?”
“回太后,正是。”师父看我一眼,道:“草民此生只收这一个徒弟。”
“久闻大名。来,抬起头来,让哀家好生瞧瞧。”
我硬着头皮缓缓抬起头,心道久闻的只怕不是大名,是臭名。视线触及殿上那道若有所思的凌厉目光,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凉意透入心底。
“多大了?”
不会也要指婚吧?我斟酌道:“回太后,微臣今年十八。”
“嗯,是个水灵灵的可人儿。”太后仔细端详我许久,忽然对侍立一旁的大内总管道:“哀家这么瞧着扶大人,好像想起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易成,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