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师父,两相对视,他的眸光愈发幽黑,仿若寒潭般深不见底。瘦削的身形溶在深沉的夜色中,淡淡地勾勒出几分萧瑟孤清之感。夜风拂过,几缕散碎的发丝拂拂荡漾。他的面庞笼在一片阴影中,神情素淡而飘忽不定。
忽然间,师父抬袖掩口,似是沉重地咳了几声。眨眼间,唇畔便多了一抹殷红。衬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他薄唇微动,大约是想说什么,然相隔这么远,我却是怎么也听不到的。
半晌,他终是转身离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我心中大恸,如有千虫白蚁在啃噬,不顾一切地狠狠推开裴少卿,提步就要追上去。谁料手臂一滞,原是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看着我,眸中只余下一片绝望的死寂。
许久,他开口,声音低沉暗哑,颓然问我:“扶嫣,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毫不犹豫地抽回衣袖,视线仍停留在方才师父所在的位置,尽管那里已没有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我竟有些语无伦次:“我……对不起,皇上,我刚才看见师父他好像、好像咳血了……我、我要去找他……”
裴少卿一愣,似是悲哀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倒也没有再勉强,顺势将我放开。可他的手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像想要捉住什么似的。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是一片飘落的花瓣。
我却顾不得深思,举步便追向师父。不料刚迈出几步,忽然听得身后裴少卿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由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见他叉着腰正笑得前仰后合,眼角之处分明挂着几许晶莹。
“扶爱卿,朕跟你开玩笑的,你看你那猴急的样子,真是御前失仪!哈哈哈哈哈,笑死朕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笨?朕多说两句你便信以为真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长进!朕怎么可能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好吗!满朝公卿之女比你漂亮的大有人在,朕不喜欢她们却喜欢你,你当朕脑子被门夹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被吓傻的神情,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你这么呆,还怎么当一国之相?”
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气极,狠狠推他一把,他趔趄了几步,笑得却愈发放肆。
我怒不可遏,道:“裴少卿,耍我很好玩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谁稀罕你的喜欢!我看你就是脑子被门夹了,哼!”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朝师父消失地方向跑过去。
不知是跑得太急气息凌乱的缘故,抑或是风声太大混淆了视听。身后,裴少卿那放肆的笑声渐渐淡去,终究归于无声,依稀是有一句黯然凄切的话语随风传来。是真是假,却难以判别了。
“傻小嫣,究竟谁才是没心没肺的人啊……”
☆、12直道相思了无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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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师父身体抱恙,并不会走得太远,便一边唤他一边将在附近来来回回地寻找。但直至将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就连当值的侍卫也没人看过他,仿佛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并不切实存在,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不禁心急如焚,脚下的步子也随之越迈越快。
师父一生光风霁月,为人清正廉洁,不结朋党不媚君上。而现今他却亲眼目睹唯一的徒弟不知自爱,公然与皇上搂抱亲昵,这要教他情何以堪!
且不提方才裴少卿说的话师父究竟听去了多少,但我被他抱在怀里总是不争的事实。我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解释这个误会,若说这只是皇上的恶作剧,也不知他会不会听我信我。
我对自己的臭名心知肚明,对此素来看淡,什么貌若无盐、日进斗食、逼|奸君主这些流言蜚语,我统统不在乎,因而也不害怕再多上一条“以色侍君”的骂名。
我在乎的,始终只有师父。
在世人眼中,他乃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日后定能彪炳史册、流芳百世。我只是担心,由于我的行差踏错而平白拖累师父的名誉。
幼时,我总爱顽皮胡闹,仗着师父的宠爱为所欲为,闯下大大小小不少祸事。可他总是一而再地包容我,非但不罚,反而温柔耐心地教导我,从来不曾真正动怒。
然而,今日这事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我甚至不敢想象当时师父会是何等伤心、何等失望。我更不敢想象,从今往后他将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徒弟,而我在他面前又要如何自处。
恰在此时,忽闻一阵闷重的咳声自不远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我心中一顿又是一喜,忙镇定心绪,循声找过去。
果不其然,借着冰凉的月光,我远远望见回廊旁那一抹绛紫色的熟悉身影,不是师父又是谁?
只见他侧身依靠着高柱,长睫低垂,在微微发青的眼圈上投下一片淡而斑驳的黑影。他不停地咳嗽着,声音低沉喑哑,一声声的闷在嗓子口,听来愈发教人揪心。
我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师父久病体弱,本该宽心休养,我却偏要给他添堵,让他不快,真真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我咬了咬唇,扬声唤道:“师父!”
师父抬头,视线自我面上缓缓滑过。两相对望的一刹那,他那原本清浅如溪的眼里骤然瞬息万变,眉间轻拧,似有千言万语凝结其中。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平静。
他抬起衣袖掩住唇,显然是在极力隐忍压抑咳嗽,很快便别过脸不再看我。
脚步猛地滞住,我僵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痛楚、酸涩、愧疚……数种情绪陈杂心间,堪堪像是打翻的五味瓶,搅得我心神不宁。鼻尖一酸,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迅速跑过去搀扶住他,道:“师父,你没事吧?”指尖触碰时,惊觉他身上竟烫热得异乎寻常。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礼数,伸出手试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我焦急道:“师父,你发烧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兴许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很是凌乱。袖口上,金线绣制的精美纹饰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恍若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窝。
他垂下了脸,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我的手,脚下踉踉跄跄地向后大退一步。
我怔住,一颗心仿佛沉入了万丈深渊。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弥漫而来,一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既惊且痛,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着方才古怪的姿势。
“师父……”这一声唤出口,竟带着几许连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哀求。
师父微愣,目光停在我的手上,瞬间便深沉了几分。
片刻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激,憔悴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歉疚。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攥起,似是极用力,隐约可见苍白的骨节。
“我……”他欲言又止。
不知是夜太深,还是飞花迷了眼,我分明看见他的黑瞳深处隐,隐隐跳动着几许惊慌无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还好吗?”
师父低头轻咳,摇头道:“为师没事,快回去吧。”话罢,遂拂袖转身,快步向未央殿走去。
我呆立原地,望着他孤清萧瑟的背影渐渐溶在无边的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见。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无法言喻。
***
筵席直到亥时方才结束。
席间,师父没有再同我说任何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饮茶,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他始终置若罔闻。或许旁人不易察觉,但我坐在他身旁,分明瞧见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在勉力支撑。我想劝他提早离开,却又心下惴惴不敢开口,只得干着急,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而裴少卿这个罪魁祸首,我本以为他成功地捉弄了我心情应当很好才是,但从头至尾,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黑着一张脸,一杯接着一杯灌酒,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非但如此,他还时不时地向我投来似幽怨似悲愤的目光,堪堪教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真真纳闷,这臭小子怎么这么喜欢同我过不去呢?怎么能让我不爽他就怎么来。莫非我与他八字不合,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先是让我给他选劳什子老婆,害我白忙活一场。我猜想,他早已料到此事最后还是得由太后接手,说让我负责不过是想看我为难、看我出洋相。
这种小打小闹的我也就忍了,哪知他竟同我开那等荒谬的玩笑,让我给他当老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这玩笑开了便开了,却让师父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