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可以让知己陌路,可以让仇敌言和,可以让阴阳家的痕迹从大秦消失,可以让盛极一时的儒家蜷缩一方,也可以让曾经只能到处流窜的墨家残党和项氏集结一支大军起兵反秦,更可以让曾经稳固的江山风雨飘摇。
白昭在王城内接下让她无比震惊的旨意之后,心神不属地牵着马走回了中尉府邸。
门房赶紧打开大门,机灵的小厮过来接过缰绳,低着头走开,所有下人都极有眼色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去触怒主人。
不错,是主人,而不是“女主人”。
哪怕如今大秦之内人人皆知中尉白昭是女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将她视为只能主事内院的“女主人”,中尉府中这些下人更不会蠢到以“主母”来称呼她——五年前秦王下了一道婚旨,白昭带回一名男子说从今以后他就住在府中。当时有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改口称白昭“主母”,然后?没有然后了,那个人被白昭一剑杀了,一张草席裹了扔进了乱葬岗。
余人暗笑,他们虽是白昭府中下人,却更是秦王赐给中尉府的侍从奴隶。若称白昭主母,岂不是称颜路为主?那是打算让颜路去做大秦中尉,还是让白昭天天守着内院?
白昭一路走的和梦游似的,不说几次差点撞到树和墙,走到湖边曲桥回廊上更是脚下一歪身体一晃差点掉进水里。
她猛地清醒过来,双手扣住栏杆生生稳住身体。
湖水清澈见底,几只红鲤在湖中游来游去,时而带出一阵涟漪。
湖水清湛,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除了头发已经长到足以挽髻,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还是当初那张常常被说成装嫩的娃娃脸,依旧还是那她自己都无语的身高。
水面映出的赫然是一个武官打扮的少女,依稀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整整七年,分毫未变。
不,加上原本世界的那些年,早已不止七年了。
白昭恍惚间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是发育的晚长得慢,一年一年过去,她的身高不再增长,每年增加的只有年龄,家人和同学也都开始笑她要准备做万年萝莉了。这样一年年下去,连她自己也只能认命了,哪怕哭过骂过愤怒过诅咒过差点疯掉,又能怎样?她离开家乡,换个地方,嘻嘻哈哈地自称“一月十一”,好像她很开心自己能一直维持这种少女模样一般。反正无论她怎样不甘,日子总要继续过啊。她怀疑过,也曾经和人开玩笑说自己被诅咒了,注定要长生不老了,大家跟着她一起笑,根本没有一个人当真。
那时候根本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五年前竟然在星魂口中得到了证实。
她的身体确实被诅咒过——只是能不能长生还是两说。
她来之前是二十岁,即使不计算平安京的几个月和艾恩格朗特的十个年,单只是她来到大秦已经七年了。
二十七岁,在这个年代,没两年都可以自称“老身”了。
二十七岁还是这种这副模样,那可不会被人说成驻颜有术,要不是秦王嬴政有心替她隐瞒年龄,只怕如今什么妖怪传言都出来了,哪怕她对外宣称是十九岁,一样被人质疑着呢。
白昭趴在栏杆上,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触到水面,猛地一通乱搅,将水中的倒影弄得支离破碎,她这才满意地站起来,没想到一起身竟看到有人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
白昭有点尴尬,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子路,早啊。”
颜路瞥了一眼升到半空的太阳,微笑着点头。
“早安,十一。”
白昭瞬间更尴尬了。
虽说当初硬把人用嫁娶的理由绑进咸阳的人是她,但是每次看到颜路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当然,现在她的尴尬更多地是因为被对方看到她趴着玩水的蠢样。
如果说颜路和张良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三不五时搞点造反的苗头,白昭也能心安理得地把人关了或者干脆杀了,偏偏颜路几年来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姿态自然,一如在小圣贤庄之时,就好像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住,并不是被当成质子也不是被女人关在后院一般,丝毫没有自卑失落怨天尤人,更没有弄出伤春悲秋的模样,可说是光风霁月、和光同尘。
这么一来,白昭反倒愧疚起来了。
人家本来好好的在桑海小圣贤庄治学教书,也没参加谋反,她没去抓那个明知会谋反的张良反而把颜路给抓来,然后,嗯,也不能说没用吧,张良虽然很想反秦,这几年还是顾及了颜路的安危,至少表面上没以前那么活跃了。可归根究底,颜路除了不巧出身儒家是张良的师兄,还真没错,算得上是无事家中做、祸从天上来的典范。
起初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颜路打交道,索性来个早出晚归避而不见,横竖两人没睡一个屋,离的距离用走的足足要走上一刻钟。这样住在同一屋檐下还能不见面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几个月。有一天白昭染上了风寒,她起初没在意,过了几天她病得越发严重,高烧不止,半昏半睡,神志不清,第二天下午她才退了烧清醒过来,那时候守在旁边的正是颜路。
后来两人的来往渐渐多了一点,至少不会刻意回避。
这几年,白昭向颜路请教过儒家经典,也看他舞过剑,和他赛过马,若是忽略两人尴尬的身份和颜路被囚在咸阳的现实,倒像是普通好友一般——证据便是两人的称谓都变了几次。
“子路怎会来这里?这时候日头正烈,还是莫要在外头的好。”
“只是恰好走到这附近。”
“哦。”
白昭本来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免得尴尬,听颜路这么说她也不继续问了。没有她陪同,颜路不能走出中尉府邸一步,还不许人家在屋里走动的话,也未免太无情了。
颜路打量白昭片刻,微微皱眉。
“十一有心事?”
白昭一愣,抬头一瞬不瞬地望了颜路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笑着开口说道:“今天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子路。”
颜路觉得白昭这句话转的奇怪,也只是顺着问:“是什么?”
白昭转身往回走,“子路,跟我来。”
白昭言行举止极为反常,颜路哪里会发觉不了,但他还是忍着没问,跟在白昭后面,越走越疑惑。
这是……要出去?
白昭吩咐下人去牵马过来,顺便准备一天分量的食水。
颜路听到这个吩咐,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随后自觉好笑,怎么可能?
等到颜路跟着白昭走出了咸阳城的时候,颜路不得不去正视那种猜测了,这时候白昭终于不再保持那种诡异的安静,开口打破了沉默。
“子路,拿着这个,走吧。”
白昭将一卷竹简扔过去。
颜路还没打开竹简,就听到白昭继续说“恭喜你,你自由了”,他心里一惊,手里的竹简刚好展开了几片,第一片打头两个字就是“休书”。
根本不用看下去,颜路也知道这竹简写的是什么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白昭。
“为何?墨家与项氏起兵,此时今上怎会容我……”
白昭打断了颜路的问话。
“闭嘴,那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现在儒家是否造反已经无关紧要了,留你在此,除了浪费粮食还有什么用。走吧,离开咸阳,你知道往哪里走才有生路。”
颜路拿着竹简,看着远处仍可望见的咸阳城门,心念电闪,忽而明白过来。
“这不是秦王的命令!”
白昭倏然拔出长剑,冷眼看着颜路。
“子路,你素来明智,不要在这时候自寻死路。”
颜路心知自己猜对了,不觉开心,反而心中泛起苦涩。
“……你要如何回复秦王?”
“不过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哪里找不到。让你走你就走,啰嗦什么。难不成后院住多了头壳坏了吗!”
白昭挥剑指向颜路咽喉。
“若再不走,休怪我剑下无情。”
颜路盯着白昭看了好一会儿,视线移到稳得没有一丝颤动的剑上,最后收起竹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白昭望着颜路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她舒了口气,想到宫里病重的秦始皇嬴政,只觉得怀中那一块由嬴政亲手递给她的东西越发滚烫起来。
不过一介儒生,杀与不杀,影响不了天下。现在需要杀掉的是墨家巨子和项氏,需要消灭的是反军。
白昭这样想着,不再想颜路的事情,上马回到咸阳。
次日,白昭点齐兵马前去平叛,她的对手正是几年前被她网开一面放过的项氏少羽。
双方多次交战,难分胜负。
一月后,一道圣旨从咸阳一路飞骑送到白昭手中。
白昭打开圣旨,当场怔住,片刻之后,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白昭平叛不力,有通敌之嫌,赐死。
“陛下……”
白昭长声惨笑,拔出长剑。
候君咸阳
“全军听令!立刻开拔,火速赶回咸阳!”
白昭的命令通传军中,她本人则拿着那一道圣旨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