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可能是秦始皇嬴政下的圣旨。
嬴政绝不会以这种理由草率地赐死她。
倘若嬴政想要她死,就不会让她带军离开咸阳,更不可能将那样东西交到她手上。
历史上,秦始皇病死之后,赵高隐瞒死讯,矫诏赐死扶苏、蒙恬。
白昭从前做梦也想不到,如今这赐死的假圣旨竟然还会有自己的一份,她能否认为这是一种荣幸,赵高竟然如此看得起她。
简直荒唐!
白昭将圣旨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还不解气,捡起来草草用布包上,一并塞进行囊里。
副将吴仲林走进来请示指令,恰好看到白昭满脸泪水的模样,顿时一怔。
“将军缘何如此?”
白昭抬起右手,用左边的袖口擦干了脸,抬头直视着对方。
“仲林,昔日誓言,可曾作准?”
吴仲林微愣,反应极为迅速,立刻单膝跪下,拔剑,双手托起。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白昭看着脸上血痕未干、杀气腾腾的汉子,忍不住笑道:“很好。此次回到咸阳,五年前埋下的种子该发芽了。你若是不愿,无需随我回返,便在此处与项氏大军周旋,往后是战是降,悉数由你决定。”
吴仲林将长剑重重向地面一磕,深入土层寸许。
“将军若信仲林,岂有此问!若非将军,仲林早已不在人世,怎会有今日?仲林誓死追随将军,碧落黄泉,不过换个战场——!”
白昭弯下腰,伸手握住吴仲林持剑的右手,与他平视。
“既如此,便烦劳仲林与我战这最后一场。大丈夫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倘有来生,愿再与尔同袍。”
饶是吴仲林将近不惑,闻听此言,不禁热泪盈眶,混着脸颊边伤口的血液一起滚落。
白昭洒然一笑,扶着吴仲林站起来。
“仲林代我领军,先行赶回咸阳,我去会一会项氏那位大将军。”
如今战事胶着,秦军想要撤兵,必然被项氏大军随后咬上,白昭此言无非是想要断后而已。
吴仲林大惊失色。
“将军一人?”
“一人足矣。项氏又没有墨家巨子,怕他何来?”
白昭拍拍吴仲林的肩膀。
“咸阳城外等我。除我之外,任何人的命令一概不听——记住,任何人。”
吴仲林咬咬牙,不再劝阻,低头抱拳接下命令退出营帐。
白昭看着外面忙碌的士兵,抽出腰间长剑端详片刻,自语:“长生,我这么做是不是很傻?秦王已殁,恩情早还,秦国与我何干。我大可与温柔握手言和呢……”
漆黑的长剑嗡嗡地颤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白昭先是一愣,很快大笑起来。
“去你的!就不会说句好听的吗!”
秦军固然因为连场战斗绷紧了神经,项氏大军也绝不轻松。
主将项少羽目前就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想到他与墨家巨子的约定,不由得恨恨咬牙。
——倘若你能打败秦白昭,我便由得你回楚地自立为王,倘若你连白昭也赢不了,还是安心做我的大将军,免得来日战场相见,平白葬送西楚儿郎。
这几年间,少羽跟随墨家东走西逃,行南闯北,眼见得一群连根基也不存了的流寇是如何建立基业、招揽贤才、秘密结社、招兵买马,虽非亲见,却也知道那些六国王室后人是如何一个个地“病死”或是“失踪”了的。他不知道墨家怎会出如此厉害的人物,却知道此刻与端木蓉相争,两害无利,因此当端木蓉提出这个约定时,他与龙且等人商议片刻便应承下来——或许所有与端木蓉打过交道的人都下意识地回避着与她为敌的选项,愈是熟悉,愈是如此。何况,端木蓉对故楚子民和项氏着实不薄。
项少羽正心烦,忽然有人冲进来。
“大将军,秦军叫阵!”
“来者何人,兵力如何?”
“来者一人,武纯将军。”
项少羽手一抖,地图直接掉到地上。
“一人?!”
“然,只有一人。她在阵外喝骂,指名要见大将军。”
项少羽不期然地想到众人向他描述过、他也曾亲眼见过的白昭那种百战不伤的奇能,正因白昭有这种能力,简直可说一人能抵千军万马,她带军冲阵的时候,大军根本不敢攻击人,只能去招呼她的坐骑,免得一戟过去,己方战友头上多个窟窿。所以,明明他手中兵马是秦军七倍,却硬是被逼得根本前进不得。
但是,如今白昭一人来此?
了不得全军不攻击她,绕过去就是了,这是在想什么?
项少羽琢磨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但敌将孤身独骑来此叫阵,他若是龟缩不出,岂不成千古笑柄。
“……全军整备,随我出营。”
项少羽全副武装,策马出营,这才相信侦察兵没有眼花,这种开阔的地形,一马平川,没有树林没有山谷,就是想埋伏兵马也无处隐藏。
广阔的平原上,一边是黑压压一片大军,一边只有一个人,连军旗都没带,马上的那人甚至没穿盔甲,一副出来郊游的模样,单看这种对比,不明真相的人肯定要笑出声来。
白昭策马上前,走到离项少羽二十来步的位置停下,高声喊道:“项将军,替我向端木蓉带一句话——我在咸阳等你!”
说完之后,她拍马就走,转身绝尘而去。
项少羽愣住了,龙且也莫名其妙地看向项少羽。
“小龙,你觉得……武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龙且有些拿不准,猜测道:“……也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特意跑来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项少羽只觉得之前的小心谨慎、多般猜测都像笑话似的,合着他就是个传声筒的作用?
龙且思索片刻,低声说:“大将军,我听过一个传言,说墨家巨子虽然和盖先生有婚约,但巨子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是……”
项少羽连咳几声打断了龙且的话。
“总之,我们把话带回去就是。着人再探秦营。”
说起来墨家巨子端木蓉和大秦中尉白昭的确是不得了啊,这两人都是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偏偏还做得让人难以挑出不是来,而且都在后院放了个空有其名的丈夫,弄得天下人提到那两位都很尴尬,总不能称呼他们“巨子夫人”或者“中尉夫人”吧,最后大家心有灵犀地全部含混掉这个话题就算了。
这么一说如果两人真正的心上人是……
项少羽忽然觉得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白昭在平原上遛了几圈,见项少羽没有让大军追过来,一改方向,直接抄小路往咸阳赶去。
她要回咸阳,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收拾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
因为和大军分开行动,白昭自然行程更快,到达咸阳的时候,全城戒严,城门处的卫兵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准确来说,或许也不算陌生,毕竟从前她在李斯那边见过的。
这些喜欢纹个小蜘蛛在身上的鬼蜮分子,天罗地网,竟然披上盔甲就跑出来了,赵高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了吗?
道家天宗避世已久,人宗被端木蓉赶了回去,阴阳家乘蜃楼出海再不复返,如今的大秦,能以“术”对她造成伤害的,十根手指就数的完了——每一根都写着端木蓉的名字!
此刻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白昭拿不准现在咸阳城内是什么情况了,索性拔出长剑,直接冲了过去。
天罗地网又如何。
白昭一剑一个,直接冲进城门,惊见城内巡逻的竟都是小蜘蛛们,她懒得啰嗦,只当那些人的喊话是广播,一路从城门杀了进去。
白昭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身上的衣服都因为吸饱了血变得有些沉,突然间,她听到了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是军队。
白昭放眼望去,只见长街远端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前后簇拥着整齐的军队,那些盔甲和兵器的反光甚至有些晃眼。她根本连后退也不退,大喇喇地站在原地,还趁着这个空隙把脚下堆积的尸体给踢开几具。
随着距离缩短,白昭和来人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对方了。
“……赵高!”
“罪臣白昭竟敢抗旨,来人啊,给本官拿下!”
“赵高,陛下此刻如何?”
“陛下身体安好,你放心去吧。”
白昭仰头看着赵高那种阴鹜得意的神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嬴政必然已经不在了,赵高才会如此猖狂,只是不知道李斯是否和他同流合污,扶苏、蒙恬有没有傻到遵拿到假圣旨自裁。
不过,裁与不裁,也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始皇既殁,秦与她无关。
白昭视线逡巡,发现这些士兵并非天罗地网,而真真正正是昔日的咸阳驻军,她不禁笑了起来。
“赵高,你带着我的兵,来抓我,岂不可笑。”
赵高慢条斯理地说:“罪臣白昭还敢妄言。如今你已非中尉,而是帝国罪人,本官奉上意代领中尉一职,缉拿你正是职责所在。”
白昭笑了,“是吗?圣旨何在?虎符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