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后,那一片低矮房舍,是专给阖府在此的奴才住的,环境自然不是里头可比。紫鹃换了普通的衣服,在哥哥的周旋之下,不惊动任何人,便见到了晴雯。
此时晴雯已经被逐出多时,蓬头垢面,眼见得瘦的只剩了把骨头,病的很是厉害,合着眼眸,时不时的咳嗽,一个劲儿的要水,却无人理会,哪里还有那个素日争荣夸耀掐尖要强的怡红院大丫鬟的样子,紫鹃见了,叹了口气,径自进去拿了那油腻腻的茶壶茶碗,斟了一碗半红不黑的所谓茶汤,给她端了过去。晴雯昏昏沉沉间,见有人递过水来,连忙喝了,然后才道:“多谢……是谁……”缓缓开眸,当看清是紫鹃,先是一阵迷惑,然后自嘲的笑了笑:“我是病糊涂了,怎么觉得是紫鹃呢……”
紫鹃索性坐到榻旁:“晴雯,是我,我来看你了。”
晴雯确定之后,泪水顿时潸然而下,拉着紫鹃的手:“紫鹃,真的是你,我出来这十几日,来看我的,只有你一个人,旁人,躲都躲不及,生恐沾带了去……如今你是郡主身边的红人,居然还能想着我……我……”
紫鹃叹了口气:“这府中原就是如此的,拜高踩低都是常情,你在这里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么。”
晴雯长长的叹了口气:“只恨我素日太好个强,自以为比人都好,没有人越的过我去,谁知道,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袭人,花袭人,真是好贤人……”她阖眸喘息了一时,又道:“你是知道我的,虽然生的略强些,但从不曾勾引的宝玉怎么样,为何就一口咬定,我是狐媚子……才出来的时候,我是一肚子气,只盼着能好了之后,他能去和老太太说说,帮我澄清了这些个冤屈,可是没想到,他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看都不敢来看我一眼。我才看的清楚,原来素日的好,都是假的,可恨我竟白白误了自己,若能早一步脱身出来,何以至于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真真,悔青了肠子,又何谁说去。”
言讫,泪下不止。
紫鹃拉着她的手道:“且不必说这些了。你能看的清,放得下,就很好,也说不得晚不晚的话,全看你怎么选了。”
晴雯苦笑:“我还有什么可选的,就是这样罢了。”
紫鹃摇头道:“现下就有机会,若是你愿意,自然有贵人能够助你。”
晴雯诧异道:“怎么说。”
“实不相瞒,今日来此,若不是郡主令我来,我一个人怎敢擅自主张?”
晴雯一愣:“郡主……”
“当年,你那一句话,郡主却是记在心里的,只是怕你看不清看不透罢了。”紫鹃道:“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要你离了这里,你可愿意?”
晴雯再次苦笑一下:“我巴不得早日离了这里,只是不能。”
紫鹃点点头:“好,郡主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她附耳如此这般几句:“郡主只能替你做到这里,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眼下最要紧的,你要把心放宽,身体略好好,再到上头去,一次把事情做个了断,三日之后,我在后角门外的马车上等你。”
晴雯又是伤感,又是感激,点了点头,紧紧拉着紫鹃的手:“替我谢过郡主!这辈子,晴雯情愿做牛做马报答她。”
紫鹃笑:“莫说这等话。这府中,看来也撑不了很久,郡主自不可能人人都去帮衬,不过,这几个,郡主是不会坐视的。”
三日,过的飞快。
晴雯吃了紫鹃差人送来的药,身体也就略强了些,加之去意已决,毫无留恋,神气也就不同,撑着起了床,换了朴素的旧衣服,然后将头发梳理的齐整,就着冷水洗了脸,擦干,看着镜中的人,她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走出门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精神也就清明起来,到了二门处,已经有婆子尖着嗓子道:“哎呦,这不是晴雯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晴雯笑一笑,十分平静:“等人。”她不理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耐心等着,果然见平儿出来吩咐事情,一见晴雯立在那里,平儿也是惊了一下,连忙过来:“晴雯,你没事了?”
晴雯道:“我正是要找你,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到老太太面前说一声,我有要紧的事情要禀告。”
平儿会错了意:“我知道你是委屈的,可是算了吧。你也别再争了,总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去。”
晴雯一笑:“我正是为不争来的。”
这下,连平儿都怔住,知她的性子如此,加之素日原是好的,便道:“也罢,我就进去和二奶奶商议。”
凤姐素来是喜欢晴雯为人,自然没有个不行,平儿便带着晴雯进来,见贾母,此时,邢夫人,以及才好些能行动的王夫人,宝玉探春等也都在这里看望贾母。
贾母早听见说晴雯的事,虽然心中十之八九是冤枉,但不过就是个丫头,自己身体也不好,也就无心去管,此时见平儿引着晴雯过来,而晴雯素衣无妆,神态平静,不觉也是微怔。
更怔的一个人是跟随在宝玉身边的袭人。
晴雯进来,毕恭毕敬的跪下:“晴雯给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请安。”
贾母倚靠在榻上道:“晴雯,我听凤姐说你要见我。”
晴雯磕头:“是。老太太。晴雯是自幼来的府中,一直伺候的老太太,晴雯的事,自然应该由老太太来定夺。”
宝玉一见晴雯,羞愧不敢见,此时听她这么说,便想要替她说两句话,可见王夫人瞪过来,也便不敢开口,低头犹豫不决。
贾母点点头,因元春已然不在,她也不必再顾忌王夫人什么,便道:“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就是。”
晴雯爽然一笑,声音清脆利落:“晴雯并没有什么委屈,只恐在这里,委屈了别人。”她看了一眼宝玉,此后又看了一眼袭人,目光轻蔑,冷笑,取出一叠银票:“这是赎身的银两,晴雯身子不好,已经不能在府中伺候,情愿自己交上银两,赎出身来,从此,与府中再无瓜葛。”
一句话,惊的众人都是失色,谁也没料到,晴雯会如此行事。
王夫人也是怔住,然后缓缓开口:“晴雯,你是个丫鬟,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赎身?”
晴雯毫无怯意道:“二太太,晴雯被赶逐出的那日,除了贴身的小衣,什么都没带的走,这件事,太太是知道的,难道太太是怀疑晴雯偷了府中的东西么。”
王夫人拍桌子怒道:“大胆,谁许你这么说话!”
有些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管家的凤姐,所以凤姐其实是早就知道紫鹃来见过晴雯的,可是因见黛玉如此行事,恐是不欲人知道的意思,便悄声的在贾母耳畔低语了两句,贾母一眯眸,便点了点头不悦道:“政儿媳妇,晴雯虽然曾经给了宝玉使唤,终究还是算我这里的人!恐怕这件事已经没你什么开口的份儿吧。”
王夫人一愕,旋即红涨了脸:“是,媳妇错了。”
宝玉见此,心里终于下了决定道:“老太太,晴雯是冤枉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孙儿跟你讨个恩典,再让她进来好不好。”
晴雯朗声接口:“二爷不必为晴雯再费心思。晴雯实在不能再伺候二爷了,否则,恐怕会尸骨无存,就请老太太、二爷开个恩,放晴雯走吧。”
宝玉愣住,没想到晴雯竟然会这么坚决,愣住。
贾母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这老太婆也不能不仁不义,你跟了宝玉这么久,也不能让你如此就走,赎银不要了,凤姐,比着大丫头出嫁的例,给晴雯些银子,让她出去之后也好过活。”
晴雯再磕一头道:“老太太恩典。可是晴雯不需要,晴雯有一双手,也有刺绣的手艺,离开这里,要寻口饭吃也不难。最后给老太太,太太,二爷磕个头谢个恩典罢了。”
一番话,傲骨铮铮,竟令满屋子的人都无言以对。
晴雯看着袭人半是愕然,半是庆幸的眼神,心中忽然起了一股怒焰突起,忽然冷笑一声:“袭人姐姐,你也照顾了我那么久,妹妹这里谢过了。”
袭人忙道:“不敢。”
晴雯忽然口风一转:“恕我多问一句,前番听说姐姐一个多月癸水不至,不至如今可好了?”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了,癸水不至,那是有孕的征兆。王夫人顿时也变了脸色,看看宝玉,又看看袭人,实在难以相信。
宝玉脸色顿时煞白,不敢看王夫人。
贾母顿时冷了脸色:“晴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晴雯道:“晴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关心一下旧日姐妹罢了。不过老太太,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请个大夫给姐姐看看,也就罢了。晴雯的话已经说完,就此去了。”
她起身,走到凤姐和平儿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多谢。”
平儿虽然不舍,到底知道她是有下处了而且,那个去处比这里不知道要好多少,便点了点头:“晴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