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留下的,薛姨妈怎会不知,一时哑然,心中也有几分难过:“钗儿……”
宝钗将衣袖放下,冷笑道:“所谓种因,得果,母亲种下的因,却让女儿来尝这苦果,我命该如此,不敢怨尤,今日之后,你也不必来见我,只望各自平安,则罢了。”
说完,便离开了,她刚一出门,一个丫鬟便奔过来:“宝钗,快去前院,王爷外面吃了酒回来,正找你。”
宝钗闭了闭眼忍辱道:“是。”
种因,得果?
薛姨妈在内听到,再想着这四个字,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往家走。
谁知道,到了家里,却更加是一道晴天霹雳。
院子已经被衙役占领,其中一人恶狠狠的走上来,将锁链套在她头上:“圣旨到,薛氏一门,作恶多端,即去皇商采办之职,举家抄没,入狱待判。走!”
扯着她像扯死狗一样的向外去。
薛姨妈神情已经如痴木一般,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冷暖
天边将泛起一抹微白,清清冷冷的街巷尽头,一个佝偻的女人拖着沉重的板车,步履蹒跚而行,她的头发花白脏乱,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是车上三只污秽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却令人避之不及。
走过的路人中终于有人认出她。
“哎,你看那个,对,就是那个倒夜香的,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之前败了的荣国府的二太太!”
“真有这么邪门,你不会看差了吧。”
“怎么会看差了,那年那府里去清虚观打醮,我还去看过热闹呢。”
“哎呀呀,真惨,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谁说不是,老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
“不是,应该是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个,都是报应不爽,老天看着呢。”
“就是,就是……”
七姑八姨都凑成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那窃议声早已变成了奚落嘲笑,一字不落的落在王夫人的耳中,尖锐的就像是拿刀子直戳她的心窝子。她恨不能三步并两步离开,可是拖着沉重的板车,怎么快的了,只好任那刺耳的议论声一路跟随,这样的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身子晃晃悠悠,那板车的车轮跟着一歪,陷在了路面的一洼坑里,凭她如何拖拽,就是拉不动,拖不走,一筹莫展。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绕着走,外加丢过来一个鄙视的眼神,这位曾经尊贵的荣国府二太太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局面,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
一声斥骂在头顶上响起:“好死不死的老东西,在这里堵着路,耽误了姑娘的事,你可知道,我们姑娘,一根绣线便要千金,你赔得起么。”
王夫人抬起头,只见一个车夫样人横眉立目,手里拎着一根马鞭,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一鞭子抽过来,不禁畏畏缩缩的后退了两步:“我,我,我……”
“我什么我,又不是公鸡,学打什么鸣。赶紧让开!”
这时,车夫身后的马车里,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响起,不轻不重的责道:“老陈,耽搁什么,换条路走就是了。”
“是,姑娘,老奴知道了。”车夫没辙,狠狠的瞪了王夫人一眼,掉头赶着车,折向另一条巷子。
那女子的声音令王夫人呆住,嘴唇颤了几颤小声道:“晴雯……”
车帘匆匆一撂,隐约露出半张俏丽的面容,不是晴雯却又是谁。
晴雯冷眼一瞥,好像生人一般,将帘子放下,催车离开,那份气势,令王夫人局促的低下头去,心中仿佛是打翻了五味瓶。
恍惚间,想起了日,将晴雯赶出怡红院时曾百般折辱,如今果真是因果循环,她做了奴才,任人呼喝凌辱,而昔日被她视作蝼蚁性命的奴才,却宝马香车行动有仆人侍奉。
这还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却说,车中,晴雯也早已认出了王夫人,可是,看到王夫人落难,她的心里也谈不上解气不解气,只是摇了摇头,当年的王夫人何其风光,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可知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她正想着,听得外面老陈说到了,便自掀了车帘,走下车来。
眼前,是一座二起的精致铺面--锦绣坊,如今在整个京城,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大绣坊了,底下养了几十位绣娘,杂役伙计另有二三十号人。
晴雯一面走,却一眼瞥见大门旁,一位亮亮丽丽的年轻妇人正焦急的等着什么。
这个人,晴雯认得,于是便试探叫了声:“林红玉。”
小红看到晴雯,局促了一时,便走过来:“晴雯姐姐,你还认得我……”
早些日子,或者还有些芥蒂。可如今看来,又算个什么,小红在离开怡红院之后,跟了凤姐,在往后,便嫁给了贾芸,贾府蒙难之日,她早已经脱身多时,想着,晴雯便笑道:“怎么不认得,好久没见到你了,听说你嫁了芸二爷,如今可好。”
小红笑了笑:“总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便是好了。”
晴雯点头笑道:“这话说的没错--今日是来找我的么?还是要挑幅绣品。”
小红不好意思的笑笑:“晴雯姐姐说笑了,你这里一副绣品最少便要百两,姐姐手绣的,订银便是千两,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搭理我这些平头百姓。”
晴雯扑哧一声笑了,见边上无人,便低声道:“说不得,其实那是因为那些达官贵人的银两好挣。虽说一般也是肉疼,只是拉不下脸来跟我还价罢了,反正也都是刮的百姓血汗银,我就当是替老百姓们出口恶气。”
说的小红也笑了起来:“姐姐还是这般快人快语。”一时,神情复有几分犹豫。
晴雯早已察觉,知道她有话想说,但也不提起,只是拉着她道:“咱们也算是姐妹一场,走,进来看看,可有喜欢的,我送你就是。”
小红只好跟着进来。晴雯才一露面,那些绣娘伙计都赶上来行礼,然后奉茶,晴雯只道都忙着去,引着小红四下里看了几眼,接着,又看几个绣娘做活,顺手指点了一下,才回自己的绣室去,却紧跟着便有人过来给她报事,小红插不上嘴,便只好在那里等着。
晴雯听了听:“我说了我下个月才收一单活计,怎么又有人来求。”
“姑娘息怒。这也是没办法,这百寿图是刑部尚书孙大人家的老太君做寿用的,这个……”
“你懂什么,这种东西,便是少了才金贵,若是满街都是,谁还肯花钱来买。”晴雯不屑道:“收了人多少,回头给我退了,说我忙着做不及,莫要耽误了老太君的好日子。”
底下人自答应下去。
小红听了咋舌不已,想到来意,更有些拘谨,晴雯连刑部尚书的帐都不买,更何况是她那本来就没多少的情分。
想到这里,低头叹气。
晴雯这才把人都打发了,向小红道:“我也看出来了,今日你来找我,想必是有事吧。”
小红想了想:“晴雯姐姐,可还记得二奶奶家的巧姐么?”
晴雯道:“这个自然记得,巧姐怎么了。”
小红拭泪道:“我竟不知道,人情冷暖,竟然到了这步田地。”
晴雯皱眉,顺手丢了方帕子给她:“我见不得这哭哭啼啼的样儿,有事只管说就是。莫不成你哭会子,就好了不成。”
小红哽咽着道:“二奶奶家的巧儿被被被卖到勾栏里去。”
晴雯惊了一跳:“她不是没事,怎么会被卖。”
“巧儿年小本是没事的,寄在了王家,可是,她那个舅舅忒也恶毒,嫌她,就就把她给……”
晴雯怒道:“我呸,这王家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小红道:“谁说不是,这件事被我家爷知道了。你也知道,当年二奶奶对我们二人有许多恩典好处,听见这话,实在是不忍心,芸二爷便去梨春院去问,想要把她赎出来,可是那老鸨子,狮子大开口,要纹银千两,好说歹说才肯压到八百两。我们二人,只靠给人养花,把能动的银子都挪出来,也就二百多两,你可记得当年打抽风的刘姥姥,她不知怎么听见了,也匆匆的跑来,也给凑了二百两,可还是……那老鸨说,若是再不将银子凑齐了,便要令巧儿开脸接客……”
说着又抽噎道:“我没办法,知道那珠大奶奶和兰哥儿是没事的,想着,他们既然没事,手里便能宽裕些,好容易见上了,那珠大奶奶却只推拮据,紧巴的很,我跪着求了好久,要她看在亲戚情分上,多少帮一帮,那兰哥儿回来,丢给我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说之外再没有了,谁知道,拿去兑银子,却发现都是废了的,根本换不出银子来……再去求,便是连面都不见了。”
晴雯听了也是惊住,难以置信道:“一直以为珠大奶奶是个慈悲的,没想到却也是得缩头且缩头的主儿。”
一时,二人心中都生出些感叹人情冷暖凉薄之意,且是话说到这里,晴雯早已明白小红的来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