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缓缓道来,句句正中偲偲心怀,此刻她已然满目含泪,继续默声不语。
“如果鹤鹤愿意让我做他的爹爹,我不会介怀,我会像亲……”
“不可以。”沉默的偲偲霍然出声喝断,摇头重复,“不可以,霍大哥不要把孩子的话当真。你刚才说的我都记在心里,我会努力给她正常人的生活,让她去接触外头的世界,让她明白什么是父亲,总不见得叫她看见男人就以为是‘爹爹’,那样才是最大的笑话。”
“对不起,我过分了。”没想到霍蛮,却只是温和地报以歉意。
“霍大哥别总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偲偲含泪道,“今天之所以带你来家里,让你看到这一切,就是希望霍大哥能明白,我和你只能做朋友,如果你执意,就还是那句话,恐怕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本做好了这辈子谁也不依靠的打算,可是霍大哥让我觉得很安心,我不想这份安心掺杂其他的情绪,那么安心会变得不安心。”
屋内一时静默,霍蛮满含怜惜地看着偲偲,眼看着她泪水要滑下,终是开口道:“好,我们继续做朋友,可是我会等你。”
“不是这样……”
“没有什么不是,我和你做朋友,但我也无法违逆自己的心,念雪你不能太自私,是不是?”霍蛮微笑,伸手想触碰偲偲,但犹豫后还是收了回去,“让我在你的身边,不管你把我当朋友也好当兄长也好,我都不会离去。至于我如何看待你,那是我自己的事。此外,即便不以‘爹爹’的身份,我也能给鹤鹤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我可以让她懂得如何去和陌生人接触,能保护她,也……保护你。”
“这样可以吗?”偲偲深深吸一口气,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以为可以把你吓走,可你却说出更坚定的话,你我这样的朋友,还怎么不掺杂其他的情绪相处?霍大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也请做好准备,若有一日我觉得这样的关系难以维持,我会带着鹤鹤离去,届时请不要怪我。”
霍蛮眉心微颤,但很快沉下心思,认真地回答:“好,我答应你。”
偲偲释怀几分,报以淡淡的笑容,继而两人沉默许久,还是奶妈哄睡了孩子后来问要不要用饭,才打破了宁静,但饭桌上偲偲也没说什么话,饭后霍蛮礼貌告辞,并没有逗留纠缠。
他走后,奶妈见偲偲情绪低落,便忍住好奇没有多问,但心里却和其他人一样,觉得霍先生和夫人很相配,而且霍先生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夫人有怎样的过去,可如此美事当前,为何夫人却一点也不开心?
下午鹤鹤午睡醒来,不见了霍蛮便问奶妈怎么回事,奶妈招架不住,把小祖宗送来偲偲这里,鹤鹤便缠着母亲问:“那个‘不是爹爹’去哪儿了?”
偲偲奇怪,奶妈尴尬地解释:“她一直问我,我便说不是爹爹,她就以为那个人叫‘不是爹爹’了。”
偲偲闻言笑出声,却旋即又觉得女儿好可怜,一时又哭又笑,反被女儿羞脸说:“妈妈不乖,不给小黑玩。”
“鹤鹤乖,娘有话告诉你。”偲偲将女儿抱到床上坐着,自己蹲下身子和她视线相平,认真地说,“爹爹不是名字,爹爹是称呼,就像偲偲唤娘妈妈或娘亲,鹤鹤是娘生的,但没有爹爹的话,娘没法儿生下鹤鹤。”
鹤鹤一脸迷糊地看着母亲,小模样儿煞惹人爱。
偲偲继续道:“鹤鹤和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小孩子一样,都是有爹爹的,每个人只能有一个爹爹,娘和奶妈也有爹爹,我们的爹爹也只有一个人。就像鹤鹤只能叫娘妈妈或娘亲一样,你也只能叫一个人爹爹。”
“那那个人呢?”鹤鹤继续迷茫。
“他不见了,等鹤鹤长大了娘再告诉你他去哪儿了,现在鹤鹤要记着娘的话,不可以叫任何人爹爹,不然娘会生气,会打鹤鹤的屁.股。”偲偲虎起了脸,顶着女儿额头道,“记着了吗?”
“娘不要打屁.股。”鹤鹤嘟囔起来,鼓着腮帮子好委屈地看着偲偲,想了半天问:“那‘不是爹爹’也不能叫吗?”
偲偲哭笑不得,知道解释不清楚,但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叫什么?”鹤鹤继续问,自己想出答案说,“叫奶妈么?”
毕竟她的认知里只有这两个称呼,而小黑是狗狗,不是人所以不能叫。
这一下奶妈和偲偲都忍不住笑了,偲偲搂着女儿抱怨:“小东西,娘快急死了,我该怎么教你才好?”
奶妈凑过来道:“鹤鹤乖,以后再见到那个人,就叫叔叔,叫叔叔。”
“叔叔?”鹤鹤学了一遍,然后“叔叔叔叔”地重复了好几遍,突然就开心起来,竟不再纠结那“不是爹爹”是什么了。
偲偲没说话,她本想让女儿喊霍蛮舅舅,可奶妈已抢先教了,而细想一下,若真的叫“舅舅”,只怕会让霍蛮难过,反正是注定要保持距离的,自己何必去伤人家,遂作罢。
那一日后,霍蛮和偲偲的相见反变得自然且日益频繁,偲偲告诉他奶妈不知念雪阁的事,伙计们也不知鹤鹤的事,霍蛮答应为她保守秘密,但又认为没这个必要,希望偲偲能考虑一下不要将自己束缚得那么紧,现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残酷,更何况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至少偲偲眼下,显然是在活给别人看。
这些道理偲偲也懂,她曾经不以自己生长在青楼为耻,从不觉得妈妈和舞依姐姐们这些青楼女子比别的人低贱什么,可如今她却很怕面对过去那些事,生怕女儿将来会觉得羞耻,她本意并非隐瞒,而是想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但眼下鹤鹤一句“那那个人呢”就让她束手无措,现实不残酷,却很不简单。
暖春缓缓而过,三月过去,四月来临,鹤鹤就快满两岁了,而生活里多了“叔叔”的这短短几十天,鹤鹤的成长再次让偲偲惊喜。因霍蛮每征得偲偲同意后,便会大方地独自带着鹤鹤上街,鹤鹤接触到越来越大的世界,本就聪明的小脑袋转得更快,会说的话也越来越多,近来更学会了跟偲偲顶嘴抗议,当然每每被饱揍一顿小屁.股,隔日哭着腻了霍蛮撒娇告状。
鹤鹤很喜欢霍蛮,从前醒来必要奶妈抱小黑来,而如今醒来第一句就是“叔叔今天来吗?”,偲偲因此吃醋不开心过几天,奶妈则告诉她,孩子敏感而聪明,男人带来的安全感是女人怎么也做不到的,她会亲近霍蛮,是对父爱本能的渴望。
对此偲偲只有苦笑,她剥夺了那个男人行驶父爱的资格,也剥夺了女儿享受父爱的权利,难得女儿“正常”地开始成长,她还要为了一己私心去阻断么?可是眼看着霍蛮看自己的眼神日益改变,偲偲真的怕有一天自己会承受不住,继而带着鹤鹤远离。
她不是没有试着去放开去接受,可每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就会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某个人的脸就会在眼前挥之不去,甚至梦中都要来纠缠,她一次次苦笑这断不开的冤孽,心底却明白,终究是她没出息,是她忘不了。
如是,更觉得对不起霍蛮,更加想逃开他温和而真诚的情感。
五月初四,鹤鹤满两周岁,霍蛮特特来陪着偲偲一起庆祝,再有奶妈张罗好酒好菜,宛若一家人般热热闹闹玩了半天,偲偲看着鹤鹤花儿一般的笑容,也终于决定不再藏着女儿。
先是告诉了奶妈自己是念雪阁老板的身份,因为奶娘唤偲偲为夫人,加之偲偲从不提过去的事,所以长久以来也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今日得知自然吃惊不小,但也明白了为何一个女人家能撑起这个家的缘故,毕竟那些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如此倒释怀更安心。
吃过午饭后,偲偲则带着寿包寿桃,抱着女儿带着奶妈一起来到念雪阁,因一旁还有霍蛮相陪,让店里伙计看得瞠目结舌,他们一直觉得老板娘不简单,可谁也没想到老板娘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抱着孩子独自来到南疆城的小娘子。
而偲偲却私下对霍蛮说:“这里的人太淳朴,其实我早以为自己的身份被人知道了。”
霍蛮则笑:“这也是南疆城里最珍贵的财富。”
鹤鹤长得漂亮又可爱,性格活泼不怕生,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店里的伙计逗得围着她团团转,俨然小公主般被宠爱,店里来的客人或生或熟,知道鹤鹤是偲偲的孩子也都很吃惊,但正如偲偲说得,这里的人大多淳朴而宽厚,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竟还有妇人赶着回去拿来好些孩子家用的东西和玩具赠给偲偲,不得不让她更加感慨,让女儿被更多的人疼爱,该是她送给女儿生辰最好的礼物。
店里正热闹,忽而来了官差,那官差来去匆匆,嚷嚷一句“掌柜的,明天的端阳庙会取消,全国禁娱,各家各铺收敛些。”就跑开往下一家铺子去了。
本来这样的事贴张告示就好,衙门里这么仔细各家各户地告知,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但即便所谓全国禁娱,消息等传到南疆,只怕京城那儿事都过去了。偲偲是在京城长大的,十六年里没少经历大事儿,见这阵仗,便以为是皇族里什么要紧的人去世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才从伙计们口中知道,是西北那边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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