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不久,初五那天奶妈竟真的回来了,知道偲偲带着孩子不方便做饭,从娘家带来好些东西,初五这晚给偲偲好好做了顿饭,也讲了许多家里的事,说她那哥哥如今把她当老佛爷一样供着,但她还是喜欢在偲偲这里,而偲偲有了奶娘帮着带孩子,也着实松口气,终于有心思计划新一年的营生。
破五后,初六一早偲偲便来到念雪阁,谁知她才开了店门焚香,竟见伙计们带着鞭炮来了,众人热热闹闹一起开了张,歇下来时阿近拿来一包东西给偲偲,说道:“这是霍先生年前给老板娘送来的年货,但那会儿您已经不来店里了,而我们又不知道您在哪儿住,就只好留着等过了年给您。”
偲偲毫不意外,她完全没想到自以为早就忘记彼此的那个人,竟然惦记着给自己准备了年货。
“回头我准备一份回礼,你们替我送过去吧。”偲偲应了这一句,之后张罗了半天生意,便还是叮嘱大家回去,等过了元宵节再正式开张,而自己则带着那包年货回了家。
包裹里皆是寻常过节的东西,但意外的另有几包药材,霍蛮还留了字条,告诉偲偲这是用来给她入浴或泡脚用,可以去除体内湿寒,对腰膝酸软很有疗效。谁会不喜欢被人关心呢,偲偲也只是个普通女人,对着这包东西呆了半天,而后才让奶妈来拿走一些食物,至于那几包药材和字条,则自己收好了。
很快,元宵节将临,奶妈这天买菜回来,跟偲偲说街上有庙会,已经张灯结彩地布置开,正日那天还有花车巡游会很热闹。
偲偲想起鹤鹤出生的惊险,也意识到女儿再几个月就两岁了,却从搬来后就没出过这院子,而奶妈此刻正说:“带鹤宝去逛逛吧,咱们俩一起看着孩子不会丢的,夜里人来人往的也不会有人在意咱们,鹤鹤还从没见过外头的世界呢。”
“让我想想。”偲偲还是犹豫不决,但奶妈是有眼色的人,不会纠缠追问,这也是偲偲喜欢她的地方。
是日下午,偲偲瞧见女儿在院子里逗狗,天上忽而飞过雀鸟,啾啾鸟鸣声吸引了她,小丫头抬头望着天空好半天才回过神,和她的狗狗嘀嘀咕咕不是说什么,这一幕却戳痛了偲偲,亦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残忍,她怎么好束缚女儿,将她关闭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元宵这晚,偲偲终于在开了念雪阁后第一次带着女儿出门,但因不想被人认出来,她借故天寒将自己的脸蒙了泰半,鹤鹤有了认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世界,起先还有些害怕,但渐渐地就露出活泼的本性指挥着偲偲和奶妈带她看这个买那个,三个人开开心心地玩了一晚上。
夜里回来,偲偲和奶妈一起给鹤鹤洗澡,因胰子没有了,偲偲去房里拿,再回过来时,却听鹤鹤奶声奶气地问着:“爹爹是什么?”
奶妈显然愣住了,半天没出声,偲偲缓过神来忙进屋子,与奶妈对视一眼两人都好尴尬,可鹤鹤见了自己,突然就好像忘记了这回事,只叫着“妈妈来”,咯咯地笑着。
见女儿如是,偲偲心痛不已,鹤鹤定是在街上听到别的孩子叫“爹爹”,而她的生活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个词眼,她知道什么是娘,但习惯像偲偲那样喊母亲“妈妈”,今天在街上听见别人“爹爹、娘亲”这样地叫,她自然会疑惑,而且从她认知起,还是头一回见到“男性”。
给女儿洗完澡,哄她睡着后,偲偲自己洗漱后也要安寝,出来检查门闩时,回过身却见奶妈等在屋檐下,柔声地说:“熬了杏仁奶,夫人喝两口再睡吧。”
偲偲知道她有话说,便也不推辞,两人围着暖炉坐下后,奶妈便道:“您也说了将来要送鹤宝去念书,那她就会接触更多的人和事,往后她慢慢长大,您外头若忙不在家,她也会问我越来越多的事,譬如今晚这‘爹爹是什么’,我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可就怕说了不该说的让您尴尬。”
偲偲喝着杏仁奶,半天不语。
奶妈又道:“夫人过去的事您不提,我也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可就想多嘴提醒夫人一句,您瞒着孩子越多,只会让她越困惑,您和她的关系也会因此不知不觉地疏远,等有一天你们彼此明白了,大概就是都伤了对方心的时候,我和夫人相识一场,照顾这孩子一场,也实在不愿看到你们母女有一天因为往事而生分。”
“我明白。”偲偲搁下碗,轻声叹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她去接触外头的世界,也会亲自告诉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两人谈完,偲偲回到房里时,女儿睡得很香,梦里大抵又遇到了好事,笑得甜腻。
“宝宝,对不起……是娘错了。”偲偲亲吻女儿,眼泪悄然而下。
元宵过后,年也算过完,念雪阁重新开张,街上的生意也渐渐热闹起来,人们开始为新一年的生计忙碌,不知又有多少新鲜有趣的事将要发生,这个南疆小城,也正是迎来了新的一年。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天气尚寒,南疆这边海风一吹更是阴瑟瑟地冷得刺骨,屋子里若熄了暖炉坐着,不消半刻就能叫人浑身战栗。
偲偲的膝盖因从前被端柔折腾留下了病根,连着三四天的阴雨绵绵,便痛得她整夜难眠,更几乎下不了床,连鹤鹤都意识到娘亲身体不好,时常会趴在偲偲的身上亲亲,娇滴滴说:“妈妈不疼,宝宝呼呼。”
这日奶妈让偲偲找个大夫来瞧瞧,偲偲想起来霍蛮给的几包药材,便说不如先试试看,于是白天用药泡了澡,晚上睡前又泡脚,夜里奶妈又给冲了汤婆子,竟是难得地踏实安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和奶妈说起,奶妈便敦促偲偲坚持,接连三天的药浴和泡脚,偲偲膝盖的疼痛大大缓解,而春雨也告一段落,南疆城里总算迎来和煦的春阳。
二月春风拂过,衣衫渐减,病痛全消的偲偲精神奕奕地来到念雪阁。与账房对账时,伙计进来说外头霍先生来了,偲偲有些意外,但也正想着找他当面言谢,便请略等片刻,迅速和账房对好了账目后过来霍蛮面前。
“前段日子一直在下雨,你的膝盖可还好?”一见面,霍蛮便问这一句,算起来他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乍见不仅没有什么生分和尴尬,平常的就好像相熟多年的人。
“就是那几天疼得厉害,用了霍大哥给我的药泡澡和泡脚才挺了过来,起先疼得我都站不起来了。”偲偲说着,满是感激,亲手给霍蛮斟茶,“想着亲自去智和书院道谢,没想到还是您先来了。”
“我早该来了,但书院里有些事耽误了。”霍蛮却一副他晚了的遗憾,说着又递过一包药材给偲偲,“你别大意了,要坚持用下去,我若猜得不错,去年夏天你也很难熬吧,下雨前必然酸痛,而夏日又多雨。”
偲偲笑而不语,承认了。“这里有五天的用量,我五天后再给你送来,然后等书院里种的玉兰花开了,我为你做些药酒,今年冬天再用药酒泡脚,你这病根或许能根治。”
偲偲笑道:“我也略懂药材,这些东西不便宜,我之后自己照着样子去药房抓药便是,大哥的书院不过教些孩子,说句不敬的话,念雪阁的营生定是比书院强的,所以这些东西实在不敢叫你破费,我自己能置办。霍大哥的关心,念雪记在心里了。”
的确,一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钱,但霍蛮并没有生气,只是笑道:“只是想为念雪你做些事,这药材并不贵,我的智和书院也开了好些年,比你想象的好很多。你若执意要回绝,我当然不勉强,只是没了这件事,我要再想想能为你做什么了。”
偲偲愣住,不是不解他的意思,可霍蛮笑意欣然,温和亲切,直叫人多想一分抗拒都觉得愧疚,但偲偲心里很明白,有些事多走一步就是错,当年她错了,而今不可一错再错。她是断然不会再跌入情渊,她只是不愿别人因自己而受伤害,她不能用当年别人给予自己的伤害,去伤害眼前的人。
“你店里还忙,我先走了,药材你用着,你趁年轻要抓紧治疗,不然老了会更吃苦头。”霍蛮不等偲偲说什么,嘱咐完这些,便起身告辞。
偲偲不言语,默声将他送到门前,霍蛮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含笑离去。偲偲回来时,却见伙计们都朝自己笑,阿近性格最活泼,凑上来笑道:“老板娘,霍先生对您可殷勤了,霍先生可是好人啊,刚才瞧见你们并肩站着,真是郎才女貌。”
“霍大哥是读书人,我和他只是朋友而已,你们拿我开玩笑不打紧,可若叫别人听去,影响了书院的声誉,我们可就罪孽了,这样的玩笑往后可不要说了,我不是怪你们,只是提醒大家要尊重读书人。”偲偲不动声色,不喜不怒,只是很平常地说了这一句,而后便到里面去了。
店堂里大家都面面相觑,很少见老板娘这样,自然个个小心,但显然他们幻想霍先生能和偲偲在一起的事,看来暂时有些难。
五天后,霍蛮果然如约而来,可是偲偲似乎算好了今天他会来,便故意没有来店里,店里的人都不知道偲偲住在哪里,或会去什么地方,霍蛮只能留下药材,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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