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丝从李纨处回去,看着王夫人脸上不豫,就不敢同她讲大奶奶听着太太要见兰哥儿颇为冷淡,就笑说:“回太太,奶奶讲说兰哥儿在练字呢,等他练得了就来。”这话横竖李纨亲口讲说过,便是到时不是,那也是李纨哄了自己。王夫人听了燕丝的话,脸上才松动了些。
原来那王夫人看着王熙凤有了身子,贾母欢喜的样儿,只怕叫王熙凤生个哥儿出来,贾琏,王熙凤,重孙儿三个联起手来,占去贾母宠爱,这个荣国府还有她王氏同宝玉的立脚之处吗?嫉恨之下就想起了贾兰来,想着王熙凤腹中的可还不知道男女贤愚呢,兰儿倒是个俊俏孩子,要是还算伶俐,就领到贾母跟前去,宝玉同他叔侄两个还怕不能把贾母笼络住?倒是便是王熙凤生的是个哥儿也是迟了。
好在王夫人这里等了不久久听得外头脚步声,有人道:“太太,大奶奶带着兰哥儿来请安了。”说了门帘子一动,就走进个小妇人来,身上穿着绾色对襟褃子,下系竹青色罗裙,头上只带着素面银器,低眉顺眼地走过来,正是李纨。李纨手上正带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生得眉目清秀,一双大眼,眼仁儿漆黑,正有六七分像着贾珠。
贾珠身死之后,王夫人怕见着贾兰,只怕是触景生情。要不是这回同大房争驰,她也不能想起李纨母子来。可这一猛然见着一个小男孩儿,大似贾珠幼时,哪里还耐得住,霍然立起身来,呜呜咽咽哭一句:“我的儿,你往哪里去了,可叫为娘的好想。”
一面哭一面脚下踉跄,奔在贾兰跟前,一把将贾兰抱进怀里,脸上珠泪纵横。却说贾兰到底才两三岁,极小时见过王夫人,自打他父亲病故后就没见过,猛然间见一半老妇人抱着自己哭得哽咽失声,早吓得慌了,一时就呆着了,片刻才哭闹起来,只在王夫人怀里挣扎,要寻李纨。
燕丝,碧草,素云,陈嬷嬷等丫鬟婆子看着这样忙过来相劝,有的就把王夫人拖开些,把好话来安慰她,有的叫去抱贾兰,将贾兰又还在李纨手上。李纨却只是站着不动,冷眼里瞧着王夫人哭倒在地,一句话也不开口。还是燕丝把贾兰交还在李纨手上,又劝道:“奶奶,太太不过一时叫痰迷了心窍,不妨事的,片刻就好。你稍等等。”贾兰叫王夫人吓得可怜,钻在李纨怀里哭。
李纨看着王夫人那样儿,心里只觉喜欢,只是口中还要关切道:“快扶太太床上去,她身子还没好呢,这地上凉。”说了就把贾兰交在陈嬷嬷手上,自己过来帮着燕丝碧草等几个丫头把王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安置在美人榻上。扯过锦被来盖了。王夫人到了这时神智才清明了些,看着贾兰扭在陈嬷嬷怀里哭,就向李纨道:“我瞅着兰儿像他可怜的父亲,一时没忍住。你去哄哄罢,别吓着孩子了。”
李纨从小丫头手上接过面巾,蘀王夫人擦了脸,口中道:“太太这是慈母心肠,兰儿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这才回过神从陈嬷嬷手上接过贾兰,拍哄了几句,在贾兰耳边道:“你忘了娘的话了吗?”贾兰抽噎几声,忍着泪,从李纨肩头看过去,看着方才那个抱着自己大哭的妇人,小嘴儿一扁又要哭泣。
王夫人方才只是看着贾兰颇似贾珠才失了态,这回神智清明起来,也没心要看看贾兰是不是伶俐了,就道:“陈氏你抱着兰哥儿出去,我有话同你们奶奶讲。还有你们也都出去。”李纨听着王夫人这话,知道她下头的话不大好叫人知道的,就向陈嬷嬷道:“抱了兰儿出去罢。太太病才好些,别吵着太太了。”王夫人听着李纨这句,脸上又松了些。
待得房里服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王夫人这才道:“我的儿,都是我心疼珠儿,伤心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倒是忘了你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守寡。”说了就叹息几声,把个帕子遮住眼。她这一遮眼,就没瞧见李纨脸上一丝冷笑。
李纨看着是个沉默寡言,谨守妇道的,心思却重,自打贾珠生病,故去以来王夫人是如何待着她们母子的,她如三九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这回听着王夫人这几句虚情假意的话,到底年纪小,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
王夫人说了那些话,只当着李纨也要触动柔肠,不想等了片刻只不听李纨开口,就放下遮眼的帕子看向李纨,却见李纨脸上只是淡淡的,一时之间就有些羞窘,把一副慈母心肠的话就哽在了喉头。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觉得李纨不是个木头人啊,她几次三番借着为平儿讲话,明里暗里损着王熙凤。
92计中计
李纨听着王夫人讲诉顾念她们孤儿寡母的可怜,这话王夫人不说还好些,她一说李纨不免想起贾珠死后这些日子来,她同贾兰两个所受的冷淡来,便是她没劝着贾珠多休息有不是之处,贾兰不过是个婴儿,且是你贾府嫡亲的血脉,如何连着他也不受你待见?这回你倚重的嫡亲的侄女儿有了身孕了,你倒是想起我母子可怜了,可见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哪个?李纨想在这里,只觉虽不至于冷笑,脸上也没有一丝动容,只是做个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夫人看着不能以柔情打动李纨就把眉头一皱,暗道,莫不是因珠儿死了,我怪她照顾不周,待她冷淡了些,她便记恨了。可见这李氏说是国子监祭酒侄女,从小儿看女四书长大的,全是谎话罢了。哪个贤人能记恨婆婆?罢了,如今凤丫头那里对着我也有些阳奉阴违了,且又有了身孕,若是叫她生个儿子出来,岂不是叫大房把风头都占尽了?只好从兰儿手上入手,可兰儿到底小,离不得母亲。
王夫人想在这里,脸上才有些活动,就把李纨的手抓起来,勉强笑道:“我的儿,你可是怨我从前错待了你。”这也是王夫人的厉害之处,她是婆婆,便是她错待了李纨,依着孝道,她一个做媳妇的也不能口出怨言,心怀不满,不然就是不孝,她自己还则罢了,她父亲做过一任国子监祭酒,养出的女儿不孝,岂不是连累李纨父亲脸上无光。
李纨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要她笑也难,只得低了头道:“媳妇不敢怨恨太太。”王夫人哪里管她是不是真情,她要的就是这句话,脸上就笑了,道:“你怕也知道了凤丫头有了身子了,这可是我们家的大喜事,连你老祖宗都喜欢得不行呢。偏我前些病了,一直不好,烦着她蘀我管家呢,如今她即有了,又是怀的第一胎,我只怕她不懂事,处处逞强,要是伤了身子,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我想着横竖兰儿也有陈氏看顾,你有空也蘀凤丫头搭把手,好叫她松快松快。再则,老祖宗哪里从前还有凤丫头陪着解闷,如今凤丫头有了,怕也不能照应太多,倒是你,无事就带了兰儿给老祖宗解解闷,也算是你蘀珠儿尽的孝心。”
王夫人这话听着是为王熙凤和李纨考虑,暗里分明是撺掇着李纨同王熙凤争权,好将管理荣国府的权柄收回来。李纨也不是个蠢人,暗里虽觉得如今贾母心向着二房,到底依着国法祖制,大房才是正统,贾母那样精明,这边王熙凤才一有孕,自己就过去讲要分忧,只怕贾母不喜。且如今自己出了头去,待得贾母驾鹤西归,大房自然要回来的,到时又如何自处呢?且王夫人素来不喜自己,如今又把个宝玉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便是自己这回蘀她出了头,待得他日宝玉长大,娶了妻子来,只怕还是要将个权柄交出去,岂不是得罪了人还蘀人做了嫁衣裳?
李纨想在这里就不肯出头,道:“太太说的是。只是凤丫头这边才有了身子,我一个没了丈夫的跑过去,太太也知道大太太是什么人,只怕不高兴。”
王夫人听着李纨满口托词,只是不肯,脸上就不大好看,把个鼻子一哼道:“你是我二房的媳妇,你伯母好歹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同你计较?”说了,又把声音放缓了,拍了李纨的手道:“凤丫头是个最会讨老太太喜欢的,待得她生了个哥儿,你老祖宗还不爱到心里去?我的儿,你便是不看着自己也要看着兰儿。你只看老太太如何看到宝玉同环儿就知道了。”
李纨虽不肯出头,无奈王夫人这番话正中她的心事,王夫人举的宝玉同贾环两个,那个宝玉,衔玉而诞,生得又乖巧,老太太就养在身边,行动都带着,但凡有些好东西,必不能少了宝玉的,反观贾环,因他姨娘赵姨娘不叫老祖宗待见,所以老祖宗从不把贾环放在心里。
所谓为母则强,李纨自己忍得寂寞,受得委屈,却不忍委屈了贾兰。王夫人那话叫李纨也来了精神,抬了头对王夫人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相公统共只余这一血脉,我不能叫他因我受了委屈。凤丫头嫁了过来这些日子,我们妯娌相处也好。她既叫我一声大嫂子,我好歹也是个过来人,不能看着她不爱惜自己身子,虽大太太有些左性,也不能看着自己媳妇儿有了身子还受累的。”
李纨这番话讲完,王夫人的脸上就露出喜色来,握住了李纨的手道:“我的儿,难为你这样懂事!这回子你就往凤丫头那里走一遭,给她道个喜罢。”说了,把手一摆,碧草忙捧过一个锦盘来,上头搁着长命锁,缀着金铃的镯子。王夫人又道:“你去把箱子里那盒黄芪取来交给你们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