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把眉间按了按道:“你们还在这站着做什么?莫非你们看我病得久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成?”燕丝和碧草两个哪里还敢迟疑,连声答应,正要转身出房,王夫人忽道:“站住。燕丝,见了你们大奶奶,如何说,你可明白?”燕丝道:“是。太太,太太从前身子不好,兰哥儿小,所以不方便相见。如今太太身子好了,想念兰哥儿。”王夫人脸上方有一丝笑意,把头点了点。燕丝同碧草两个看着王夫人笑了,这才退了出去。
到得外间,碧草才向燕丝轻声道:“自打先珠大爷没了,太太看着大奶奶就动怒,不要大奶奶往前头来,今儿怎么就想着见大奶奶和兰哥儿了?”燕丝忙捂着碧草的嘴,四下看了看,见没旁人这才道:“你就是个傻的!你忘了在老太太那里听着什么话了?琏二奶奶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她要生个哥儿出来,可是正正经经的长房长子嫡孙呢。我们兰哥儿年纪虽大,却是二房的,差着一层呢,好在岁数大些,能早些出头。”
碧草听了就道:“怪道太太忽然就要见大奶奶,从前大奶奶抱着兰哥儿来请安时,太太连眼皮子也不肯抬呢,只叫她在房里守着哥儿。这会子有了难处了,才想起来。要是我啊,我才不来。”燕丝就点了碧草的额头骂道:“怪不得人家做奶奶,你就是个丫头呢,只是眼皮子浅,我只告诉你罢,大奶奶必来的。”说了就推碧草快去,自己也往李纨住处去了。
燕丝到李纨居处时李纨的丫头素云正在外头给鹦哥喂食,看得燕丝过来,就把手上的鸟食交在了一旁的小丫鬟手上,接过去道:“燕丝姐姐怎么来了,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燕丝把她的手一拉,向她身后一瞧,笑问:“你们奶奶做什么呢”
素云听着问李纨,脸上也没了笑模样,嘴角儿微微一撇道:“姐姐是自己想着我们奶奶呢,还是太太想起我们奶奶了?”燕丝就道:“家里今儿出这么一桩大事儿你还不知道?倒有心思在这里挑错儿。”素云冷笑道:“姐姐也不是不知道,自打大爷没了,我们这里啊冷清得雪洞一般,人人都嫌晦气,避都避不及呢,哪里有消息往我们这里来。姐姐倒是说得好闲话。”燕丝道:“你就只管牙尖嘴利罢,我只告诉你罢,琏二奶奶可是有喜了!”
燕丝这话一出,素云脸上的冷笑之色倒是更深了些道:“这可是恭喜太太了。二奶奶可是太太的嫡亲侄女儿呢,这可是血脉至亲。”燕丝啐道:“你个糊涂东西。这侄女儿生的侄孙子亲还是自己的孙子亲?这个时候了,还不带着我见你们奶奶去。”
素云听了燕丝的话,也明白过来,必是王夫人怕琏二奶奶也生个哥儿,抢了兰哥儿该得的去忙道:“可是我糊涂了。姐姐快随我来。我们奶奶正教兰哥儿写字呢。”说了,领着燕丝就到了李纨房前,叫燕丝在外头等,自己撩帘子进去,转眼就出来了,把个帘子打起来,道:“燕丝姐姐,奶奶请你进去呢。”
燕丝答应一声,低头而入,走进房内,就见李纨头上梳着素髻,只插着几支银簪,身上穿着绾色对襟褃子,下系竹青色罗裙,一手握着支笔立在屋子里,脸上一丝脂粉也没有,虽还未满二十,看着倒是一股子沉沉暮气,哪里有半分少妇的样子。燕丝知道李纨这是叫丧夫之痛和夫家冷漠给压的,心内有些怜悯,脚下加紧几步,在李纨跟前跪下请了安。
李纨看着燕丝,脸上微微一笑,转而就逝,道:“太太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太太身上不好,我做媳妇的原该在床前伺候,不能蘀先夫尽孝是我的不是,难得太太还记挂着我。”燕丝就道:“太太这几日可好多了,今儿都起床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了,回来就说,从前她病了,兰哥儿又小,怕兰哥儿过去沾染了病气,所以才不叫奶奶同兰哥儿过去,可是也怪想兰哥儿的,要是今儿奶奶得空,就抱着兰哥儿过去坐坐。”
李纨听着这话,低了头一笑道:“论理太太想见兰儿我不该辞的,可是兰儿今儿的一百个大字还没写完,请姐姐先回去,待兰儿把字写完了,我再带着他去给太太请安。”燕丝还要再说,又听李纨道:“素云,送燕丝出去。”知道事不可逆,只得答应了,跟着素云退了出去。
燕丝知道王夫人的脾性,知道她受了邢夫人同王熙凤两重气,要是这回自己不能把李纨同贾兰母子请回去。王夫人必定不能喜欢,到得门外拉了素云的手道:“你也好好儿劝劝你们奶奶,太太这回子想起兰哥儿可不是坏事。”说了,就回去向王夫人复命不提。
这里李纨看着燕丝去了,自己回身坐下,把手上的列女传又看了几章,抬起头来,看着素云在一边立着,才道:“她进来前同你在外头说了一会子话,都说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觉得我往宅斗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了呢?
91心难和
李纨知道王夫人是将贾珠的死归咎到她的身上,所以不耐烦见她,连带着亲孙儿贾兰都不能入她眼,渀佛没这个孙子一般,眼里心里只得一个宝玉。这会子忽然巴巴的遣了她心腹来叫自己母子过去,说她是想孙儿了,这话哄鬼去鬼都不能信,所以那燕丝进来前同素云在外头说了许多话,李纨自然要问。
素云听着李纨问她,上来半步,低了声道:“大奶奶,燕丝那个丫头说,琏二奶奶有喜了。”李纨手上原握着卷列女传,听着这句,手上一松,那卷列女传就跌在桌上又滚落在地,李纨恍若未觉,眼中就落下两行泪来,忽然就是一笑道:“你瞧瞧我们主仆,竟是死的。这样的大好消息,竟没人来同传一声。”
素云看着李纨忽然落泪,只当她听着王熙凤有喜了,心上不痛快,上来劝道:“我也知道奶奶这些日子来委屈了,只是奶奶请细想,那二奶奶腹中的孩子是大老爷那边的长子嫡孙,同我们二房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们太太真能疼个侄孙子超过自己亲孙子去?这回请奶奶去,必定是叫二奶奶有喜的事给提醒了,想起我们兰哥儿来了。”
说来这荣国府里的这些奴才们也是惯会捧高踩低,看着贾珠死了,王夫人不待见这个媳妇,贾兰又极小,虽不敢就欺负了去,也是眼里不大有这对母子,有事无事的都不来李纨这里通消息。如今看着琏二奶奶有喜了,要是生的是个哥儿,那可是正正经经的长房长子嫡孙,所以荣国府里略有些体面的婆子,媳妇,丫鬟都赶着奉承去了,哪个还往李纨这里告诉一声,李纨竟是一丝消息也不知道。这回听见素云讲了,李纨心里先是一沉,转而便如明镜一般,王夫人哪里是勾起祖孙情分了,分明是要舀着兰儿同王熙凤腹中那个孩子争个长短。
李纨这些日子以来,也受够了那些说不出的冤枉气,这回看着王夫人用得着自己母子,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转眼间计较就定了。素云虽是个忠心的,李纨也不肯轻易就把心思告诉了她,只问:“你去陈氏那里看看兰哥儿,要是没睡就叫陈氏抱了他来,就寻常打扮就好。”素云领了李纨吩咐就出去了,片刻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油光的头发,怀里抱着个二三岁的小童,粉嘟嘟的脸色,一双大眼,看着李纨喊了声娘,正是贾珠的儿子贾兰。
李纨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也不理贾兰,先向着抱着贾兰的陈氏道:“我早吩咐你,哥儿如今大了,也快进学了,只叫他自己走,你如何还抱着?莫不是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不成?”陈氏听着李纨这话,忙把贾兰放下,退了几步,堆了笑脸道:“哥儿才起,我怕哥儿摔了。”贾兰年纪虽小,也会看人脸色,看着李纨发怒,也就低了头老老实实站了。
李纨叹道:“你也休道我对兰儿严厉。你可怜他没了父亲,比不得人父母双全的,也没个兄弟帮衬,可是若是还一味溺爱,可是害了他一世。”说了招手叫贾兰过去,将贾兰搂在怀里,在他脸上看了看,握着贾兰的小手道:“一会子娘带你去你祖母,记得要叫人呢,要是祖母问你会什么,你怎么说?”
李纨的话虽是和颜悦色,到底贾兰还小,就有些唬住了,眨了眨眼才怯生生道:“兰儿会写自己名字了,也会背三字经,都是娘教的。”李纨听了贾兰的话,就拉了拉贾兰的衣襟道:“你背给娘听听。”贾兰一双小手扭着衣襟,低了头嗫嚅道:“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李纨冷脸听着,倒是陈氏带着贾兰吃睡的,还心疼些:哥儿两岁才出头呢,连话都说不全就要背这些。
贾兰背到“养不教,父之过”这句时,正正戳中了李纨的伤心处,一把将贾兰搂在怀里,哭道:“我可怜的儿,若不是我们娘儿俩个命苦,你父亲早早没了,无人可以依靠,我也不会催逼你。”一旁的素云陈氏都来相劝:“奶奶快忍忍,一会子要去见太太了,哭红了眼可怎么好。”劝了一会,李纨方收了泪,就有小丫鬟捧过热水来,李纨净面梳头,也不换衣裳,牵着贾兰的手往荣禧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