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这就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这一番话说出来,听着楚楚可怜,心存丈夫,又顾念着妯娌之情,却是不动声色把王夫人同王熙凤的黑状都告了。王夫人把贾珠之死迁怒在她身上,满府哪个不知道,用给贾珠念地藏经不叫她出来,便是王夫人不慈,且贾母健在,不叫她个孙子媳妇来给祖母请安伺候,便是不孝。至于王熙凤,罪名倒是轻了许多,不过是举止轻狂些,不友不悌罢了。
果然贾母脸上就有些不快,只把贾兰搂着道:“我知道你辛苦,好在你还有个兰儿,只消你好好教导他读书上进,日后还怕没你的前程吗?”贾兰听着曾祖母说着读书上进的话,忙道:“老祖宗,兰儿会用心读书的,兰儿会背三字经呢。”说了就从贾母身边挣脱开去,背了小手摇头晃脑就把会的那点子给背了。他年纪极小,不免有些口齿不清,也就是这样,才显得趣致可爱,贾母听着呵呵而笑,向着李纨道:“像他父亲,你教得也好。”
李纨忙立起身笑道:“老太太不知道,兰儿淘气呢。”她还待要说,就听得外面有请安的声音,贾母就道:“想是你大伯母同弟妹来了。”说话间门帘子就打了起来,进来的果然是邢夫人同王熙凤两个。
王熙凤同邢夫人两个才一进贾母的屋子,就瞧见贾母身前立了极小的男孩子,一身的绫罗,梳着极小的鬏鬏,一旁是个素服美人,却是李纨母子。王熙凤脸上就笑了,所谓瞌睡送枕头,这李纨来得正是巧,要是邢夫人看出这是王夫人舀着李纨母子来同她腹中这个孩子争,还能沉得住气吗?
待得邢夫人和王熙凤婆媳向贾母请过安,李纨就带着贾兰过来给邢夫人。又指着王熙凤命贾兰呼婶子。王熙凤忙拉着贾兰笑道:“这一年多没见,兰哥儿长这么大了,猛然一瞧,倒像画上的娃娃似的。”李纨就笑道:“俊有什么用,调皮着呢,亏得我看见,房前挂的鹦鹉的毛也险些叫他拔了。居然还知道自己够不着,差使着丫头给他搬椅子垫脚。贾母听了就笑道:“你倒别说,是个聪明孩子。”
贾母这一夸贾兰,邢夫人就有些不服,低眉想了一想,就是一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兰儿真是个聪明孩子,只是也要叫他的奶嬷嬷同丫鬟看紧些,万一叫鹦鹉啄了可怎么是好。”
95各逞巧
邢夫人这里正不服贾母夸赞贾兰聪敏,酸溜溜讲了句:“兰儿的奶嬷嬷和丫头也由得他胡闹吗?爬上去抓鹦鹉,叫鹦鹉啄了如何是好。珠儿媳妇也不知道拦着些。”王熙凤看着邢夫人又犯了心胸狭窄的旧病,怕贾母不喜欢,正要开口解说几句。
不想李纨已然笑道:“大太太说的是,我也叫他吓着了,将他的奶嬷嬷和跟前的大丫鬟都训斥了回。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好和乡野孩子一样胡闹呢?如今虽说他最小呢,眼瞅着凤丫头也是有身子的了,兰儿是要做哥哥的人了,总要做个哥哥样子出来。”这话分明说着,凭他怎么样,便是王熙凤腹中那个是长房长子嫡孙,都得管着贾兰叫哥哥。
邢夫人本就对贾母夸赞贾兰酸妒,又叫李纨一番话一激,脸上已然有些挂不住了。不想那贾兰听着李纨这话,也是他到底才两岁出头的孩子,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在房中时,他的奶嬷嬷陈氏说话也不避她,只说二房生个女儿最好等话,这贾兰就听了进去。这回听着说叫他做哥哥,就在贾母膝上抬起头来,对了李纨一笑道:“娘,叫婶子生个妹妹和我玩好不好?”
他虽是童言无忌,可都说小孩子的嘴断男女最灵,邢夫人的眉毛都有些立起来了,双手紧紧捏着帕子,要不是当着贾母的面儿,几乎就要立时发作起来。李纨也唬了一跳,忙立起身叱道:“胡说呢。什么婶子生个妹妹?难道你婶子生了弟弟就不和你玩儿了?”
王熙凤虽也是一心巴望着能一举得男的,叫贾兰这一说,心里不安起来,眼圈儿也微微的有些发红,强自笑道:“大嫂子快别怪兰儿了。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过是人家说什么他接什么呢。再说女孩子也好呢,倒是贴心。”这话正是暗刺着贾兰的话都是李纨素日在家教导得,她素来口舌灵便,李纨不是个能讲的,就叫王熙凤噎得哑口无言,脸色尴尬起来。
邢夫人看着王熙凤话里带话的刺得李纨哑口无言,不由得意起来,有意再气李纨几句,就拍了拍王熙凤的手道:“我的儿,你只管放宽心,男女都一样哩。横竖你和琏儿年轻着呢,你们又恩爱,来日方长,多少个儿子生不得的。”
邢夫人这句话真如钢针一般刺进李纨心内,那句贾琏同王熙凤恩爱的话,明摆着在刺李纨年轻守寡,不过指望着一个贾兰罢了。李纨的嘴唇抖了几抖,偷眼看着贾母,贾母倒像是充耳未闻一般,舀着个松瓤奶油卷儿哄贾兰吃。看着贾母无意为她出头,李纨只得忍了委屈强笑道:“大太太这话是。先开花后结果倒也好哩。”王熙凤看着李纨笑若苦瓜,也就见好就收,含笑道:“只望能借大嫂子一句吉言,我也好凑个儿女双全。”
贾母看着正逗重孙子玩,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说的话没有一句逃过她耳朵去,所谓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大房二房口头上彼此不饶让些也没什么。听到王熙凤说了最后一句,倒也满意,就此接过话头就笑说:“好了,好了,两个月都没满足的血块呢,就论起男女来了。亏得凤丫头心大,不放在心上,要是心思思虑重的,还不叫你们愁死。”
贾母这话听着不偏不倚,像是两边儿都不轻不重说了回,可却是在李纨吃了个暗亏的情形下开的口,心里偏帮着哪边再清楚没有了。李纨听了不觉心灰,知道是贾珠没了,自己个外姓人,兰儿极小,比不得二房人口俱全,两口子都会在贾母跟前奉承的缘故。便是贾兰是头一个重孙儿又怎么样,便是王熙凤这胎真的是个姐儿又如何?正如邢夫人所讲,他们夫妇相得,年纪又轻,这回不是,自然还能再生,总能生个哥儿出来。
王熙凤也知道在李纨同自己之间,贾母必然是偏着自己的,就笑道:“老祖宗这话可不像夸我呢,什么心大呀,老祖宗不如直接同大嫂子说“‘凤丫头啊就是傻的,你就不要和她计较了。’”贾母叫王熙凤这句话逗得乐出来,指了王熙凤道:“这凤丫头,有了身子还不老实,只会卖嘴巧。你仔细你肚子里那个跟你学了去,日后来来去去都是他的理,看你个当娘的怎么和自己孩子计较。”王熙凤听了贾母这话,把手摆了摆道:“这可不成,我一个啰嗦就成了,再来个,老祖宗要是叫我们娘儿俩吵得头疼,不乐意见我们可怎么好。”说了就舀着帕子掩着嘴笑。
贾母叫王熙凤哄得十分喜欢,笑道:“罢了,你要是生个和你一样啰嗦的,就给我带着,我管保教养得他规规矩矩的,只怕你不舍得。”王熙凤笑说:“那感情好,老祖宗是出了名的会教导人呢,往远点说,就说我们姑奶奶,同宫里的大姐姐,那人品,那样貌,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差不多的,真真是名门淑女呢。往近了说,宝玉那孩子,那样貌那伶俐,见过的哪个不夸着他呢,又肯照顾姐姐妹妹,可是个好哥哥好弟弟。这也是老祖宗教导得好。”
那宝玉因是衔玉而诞,样貌又似荣国公贾代善,所以贾母最是心爱,叫王熙凤这话说的十分欢喜,故意沉了脸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是觉得自己小夫妻俩不懂得教养孩子,又不放心奶妈子,所以要啰嗦我这个老太婆,只怕我不肯,先说了这样一大通话来哄我哩,当我不知道吗?罢了,就看在你啰嗦了这半日,平日又孝顺的份上,只要你舍得,等孩子满了周岁就跟了我住,到时你不要舍不得才好。”
邢夫人听得王熙凤竟是哄得贾母答应了将王熙凤日后生的那个孩子同宝玉一样带在身边养,真是喜出望外。所谓祖母疼孙儿,何况是又隔了代的重孙 ,便是疼爱超不过宝玉去,也能比肩。王氏能在贾母跟前得意,元春宝玉都是在贾母身边养着的,也是缘由之一,只消王熙凤在贾母跟前宠爱不减,再有个得贾母欢心的重孙儿,还怕她王氏吗?
一旁李纨听着贾兰无意的一句“婶子生个妹妹”竟能叫王熙凤因势利导得让贾母应允了日后就把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养在身边,心内酸妒起来,点手招了贾兰过去,把他揽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脸上只带着浅笑,一句口也不开,王熙凤看在眼内只做不见。
倒是贾母瞧见了,贾母也不是不喜欢贾兰这个嫡亲的重孙儿,只觉得贾兰才出生没多久,贾珠就没了,她年岁上去了,不免有些忌讳。如今看着李纨脸上只带着浅笑,知道自己当着她的面儿要养凤丫头的孩子,不免太过厚此薄彼,就小道:“珠儿媳妇,你也不要吃醋,你不知道,我也一样疼你同兰儿哩。只是你同凤丫头不一样。你寡妇失业的一个人,膝前只有个兰儿,我怎么忍心热剌剌分开你们母子呢。”
李纨听着贾母那句全不由衷的话,什么分开他们母子,又不是远隔千里,一样在荣国府住着,哪里就见不到了呢?分明是不愿罢了。只是贾母那样讲了,李纨只得立起身笑道:“老祖宗说的是。兰儿自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我身边,夜里都不肯随奶妈子睡去了,只望着他进学能好些罢。”贾母见李纨如此识情知趣,倒也喜欢,就笑道:“孩子大了就好了。你也不要老拘在房里,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小小年纪别拘得暮气沉沉的。”